第三章 你把相思赋予谁
夏末的时候,好像哪里都少不了小雨,长安城有,几千里外的余杭也有。 “今年的梅雨怎么没头呢。”茗香一边抱怨一边拉开隔间的油画屏风,将两杯沏滚的雨前茶放在年轻僧人面前,僧人半裸上身,仅裹了条脏兮兮的僧裤,袍子平整的放在门口,如果那堆满补丁的布条还能称为僧袍的话。 茗香偷瞥了眼年轻僧人青筋盘结的肌rou,暗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师兄一样行走江湖,不过再看看这身与那僧袍也差不到哪去的疤痕,吐了吐舌头,拉上屏风默默退了出去。 年轻僧人首先打破沉默,“师傅,阴雨将至,檐下鸠雀当如何自处?” 僧人的声音不高,也听不出一丝情感,但屋里的香炉与烛火好像听出了话中的迷惑,随着声音颤动几下,影随光动,照出离烛火最远的角落,那个几乎与这所禅房融为一体的背影,也跟着闪了几下。 “禅入青山人世远,十三,山外七年你可看透一个定字?” “师傅,可是……” “既然放不下,当年如何上山,若放不开因果,不如早回尘间?” 又是一阵沉默。 年轻僧人似乎有所悟,起身推门离开,顷刻间消失在烟笼细雨中。茗香提壶立在门外,突然发现了门前旧僧袍。“师兄的僧袍忘记拿了,我去追他。” “站住”,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他的,总有一天会回来取,不是他的,又何必强求?” “师傅……”小和尚听不懂话中禅机,但总感觉也许不会再见到熟悉的师兄了,他将僧袍仔细叠好,小心揣在怀里。 长安。 钟离荆摘下腰间酒葫芦,猛灌了口酒,紧跟着咳嗽两声,最后看了眼小筑,转身离开,慢慢走过树影斑驳,像在回忆前半生的悲欢离合。 月娥不经意看到这个萧索的背影,似乎有些眼熟,心跳也随着加快,“会是他吗?”震惊、惶恐、不安、喜悦、哀怨……人间百味默默在心头陈杂。 两年里所有的宠辱不惊、花开花谢、恩怨愁苦都不及这一刻的偶然一瞥。月娥不停问自己“如果真的是他,你要如何面对?” “如果真是他,如果能再见他一面,哪怕只看一眼,这些年的委屈算得了什么?”月娥搁下熟睡的皇子,悄悄溜出后门,只想在巷口的拐角偷偷再看他一眼,看看他最近模样。 谁知刚从巷口探出半个身子,便与失魂的钟离荆撞了满怀。 钟离荆呆立当场,死死盯着眼前的身影,“小……董妃”。 月娥心头一沭,没来由鼻头一酸,泪珠霎时噙满眼眶,脸上却不着痕迹,“呆子,走路还是不长眼睛吗!” 钟离荆看着一身锦缎的月娥,竟似真的失了魂魄,她比当年丰盈了些许,但还是喜欢将长长的头发随意打结,淡淡容装早已没有了当年满面风霜的伶人影子,却多了几分贵妇的雍容,散髻秋水双蛾眉,相思十里赋予谁? “她……果然还是现在的样子更好看。”钟离心中想。 “呆子,你这拉碴胡子,还怎么唱粉面小生啊?” “我……”钟离本想告诉她,自己早已不再登台,可话到嘴边怎么都开不了口。 “哈,一定是没了本小姐,你那木鱼嗓子没人听了吧!放心,我记着当年答应你的,‘有本小姐的荣华,就不会饿了你。’”月娥说着转过身,嘴上说的俏皮,眼泪却早不受控制的涌出。 “小……娥。” 月娥擦了擦眼角,“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就想起那年的你?是谁摆着臭脸说‘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谁后来又腆着脸给我爹搬的鞍辔?谁又半……夜拉我去的黄河边,大声喊要唱一辈子的‘司马相如’?”说到最后,声音早已细弱不闻,自顾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再提往事,钟离荆如遭雷击,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梨花大枪,锃亮枪头映出的,哪还是当年冲冠一怒的轻狂客。黯然合上眼睛,仿佛回到十年前的长安西郊,玉面郎猛掷掉手中鞭辔,一怒拔剑割下盔上长缨,仰天大吼“圣听昏聩,今日起散骑荆郎已死,武朝再无我儒生钟离荆。”画面一转,洛水河畔,一袭白衣跪倒在梨园老伶官前,“董师在上,今日小生钟离愿拜您为师”,顿了顿,偷偷瞥了眼旁边浅笑的少女,“今后弟子不辞车马,只求恩师授我祖师绝技,不求富贵,只愿潇洒自在,不求名动天下,但求无愧于心……” “娘娘,外面风寒,您快回来吧。”此时,巷口传来一声呼唤。 钟离荆被拉回现实。是啊,她已不是当年的梨园伶女,也不可能再是梨园伶女,钟离荆缓缓睁开眼。 月娥呆立良久,似乎内心正在激烈挣扎,最后,“我要走了。”月娥擦干细长的眼眸,看着看向自己走来的侍女,“你能来,我很高兴。”
钟离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佳人已行至侧门,钟离荆终于下定决心。 “月娥”他狠狠握了握拳头。 “我也要走了。”既然人已见到,既知她心意,那这两年颓然已再无牵挂。 月娥全身一震,他终于还是要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是啊,若不是为了我,他又怎么会回来? 一袭青衣,一杆梨花大枪,修长的身影站在巷子口,钟离荆一阵心痛,既然已经说明,那便无需再牵挂,说完大步离开,不再多看一眼。 拐过两条巷子,终于看见远处巍峨的大明宫,钟离荆抬头看了看雨后刚放晴的夜空,月亮浑圆而又皎洁,子时已到,又是一个十五。当年的散骑常侍博学多识,曾几次陪武皇出入钦天监,也曾与几位监正大人私底秉烛夜谈,想起上月的赤红满月,他心中仍有丝丝余悸,天降异象,莫非苍生又要再遭劫难。 “先帝新丧,正是民心惶惶的时候,隆基帝却选择现在去安北演武,是北方蛮子真有异动?还是新皇要对先皇旧阀动手?”钟离荆喃喃自语,只是他似乎忘了,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风流倜傥的散骑常侍,如今的他,面容枯槁不修边幅,早已是眼神晦暗的中年人,况且这些国家政事本与一名将要离开长安的伶人没有丝毫关系。 “不对。” 这位十年前被武皇亲口称赞“优胜子安”的前中枢近臣心头一凛,帝王北巡、月娥省亲、皇子灾星谣言,这是谁的算计。突然,他没来由想起当年临淄王身边那位“碧瞳先生”,莫非是他? 当年才华横溢的临淄王,为什么突然变得低调沉稳。武李夺权,为何受百官拥戴的先皇只是险胜,就连柬之老凤阁都难保晚节。再后来的“韦后案”、“先皇禅位案”,直到最后当年临淄王登上大宝,莫非都是这位“碧眼先生”的手笔? 虽然只是猜测,钟离荆的额头却冒着阵阵虚汗,隆基帝身边高人无数,自己为何只想到他?难道真的只因为当年门下省衙门前那人的一句狂言?“平章大人,当今天下,善借势者唯你我二人,君善起,我善收,你我合演这一甲子的风流,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