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关雎(一)
建文元年正月初一,北平府,雎鸠楼。 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 守完岁,天色未央,屋子外寒风刺骨,我静静地坐在雎鸠楼厢房中烤火,闷了太久,忍不住轻启朱窗。 寒风猛然灌入,吐出口的白雾化作窗上冰霜,日出第一缕金色铺在家户的屋檐上,青石板的街道涌出第一波晨起的人们。 我第一次远离家乡过新年,见到街道上早起的家户忙活着,难免不想阿爹和柳先生,还有惜芳和一群姑娘们。 我也想沈正心,不知他身子如何?过的如何?是否回过沈府?与安和郡主相处是否融洽快乐? 我自嘲地轻笑一声,趴在寒冷似冰的窗台上。 我还想念桃花涧,除了卓阳外,我想我很清楚,自己最难舍的是云非凡。 他是否难过?是否寻过我?是否生我的气?是否仍周旋在三方权争?是否与我一样,趴在窗台上望着初起的太阳,暗自伤怀? 几声爆竹在耳边骤响,我慌神拉回思绪。遥望对街孩童玩闹嬉戏,爆竹并非落在地面上发出声响,而是扔在一个蜷缩着的、瘦弱的女孩身上。 顽劣的孩童! 我气冲冲地提起裙子追下楼,追到孩童的面前,张牙舞爪扬声唤着年兽来抓他们。孩童被我吓得丢下手里的打火石和爆竹,纷纷逃散了。 女孩抱膝蹲在石狮角落,宛如一只受伤的羊羔,我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问道:“你还好么?” 女孩抬起双眼,我心中一怔。她的双眼中充满对世俗的愤恨,却又夹杂着对世俗的渴望,两种感情相互交错,纠缠不休。 我缓缓伸手,摊开掌心,浅笑看她。她凝视了我一会,猛然起身逃开了。 盯着她的背影发怵,或许是因同病相怜,我对她起了怜悯之心。 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我至少体会到了被抛弃的滋味。女孩的年纪看上去比我被买入沈府时还要年幼,她命中既出现了我,我岂可袖手旁观。 我不愿以真貌示人,戴上面纱,私下向东街的乞丐打听女孩的落脚处。 她是迭蝶楼新进的姑娘,父母早亡,被亲姑姑卖进了楼。由于不肯出堂,皮rou之痛没有少挨,正月跑了出来,却又被抓了回去。 过了破五,街上商铺渐次开张,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庆祝,我照旧带着面纱,披上直领对襟的黛紫披风,两手抄在袖口徐步在街头,仍觉寒意袭袭。 不知不觉走到迭蝶楼前,我驻足观望,楼中的姑娘和仆人在打扫,仆人见了我,停扫问道:“姑娘,有事么?” 我想了想,道:“我要见兰姑。” 仆人匆匆退回了楼里,不一会儿,走出了一位妇人,她高声高语来到我面前。 “我瞧瞧是什么模样的人儿?”我盯着她动也不动,她灿笑嫣然,“姑娘遇了何难处?跟我兰姑说说。” 兰姑边说边欲揽过我的手臂,我道:“我来寻我的meimei。” 兰姑敛了笑意,未触及的手收了回去,退一步躬身请我:“姑娘不如进屋坐坐,与我兰姑细细说。” 大堂里刚刚清扫完,我取出袖口里的丝帕铺在座椅上,学着大家闺秀的姿态坐下。 兰姑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与动作上,她笑着说:“姑娘穿着打扮,不是普通人家的闺女,我这迭蝶楼皆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丫头,哪里会有姑娘的meimei。” 我淡淡回道:“她年纪不大,前一个月刚入兰姑的园子。我是她表姐,听闻她父母具殇,特此来接她。” 兰姑故作恍然大悟:“哎哟,瞧我这记性!是否是怀柔来的丫头?可怜呐,被亲姑姑卖了进来。” 我道:“不错,我要赎她。” 兰姑高声道:“有道,去把小丫头带来。”仆人端上茶,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姑娘稍候。”兰姑笑着倒茶给我,我欠了欠身,抬起眉眼,看着兰姑的眼睛笑眯成了缝。 我拈着衣袖,把茶杯端起的瞬间松了手,茶杯应声落地碎了,我惊呼道:“太失礼了,这茶杯太烫,实在拿不住!” 兰姑的笑意变得生硬:“姑娘此举有损诚意呐。”
我笑道:“小女子真心实意。” 兰姑笑了笑:“是么?姑娘拿出真心来瞧瞧?” 我早将木匣子里的玉石和银钞换进荷包,掏出丢在桌案上,兰姑两眼放光,瞥了几眼荷包,看着我笑道:“给我的?” 我点头颌首:“给你的。” 兰姑伸手欲拿,我钳住她的手,兰姑变了脸色,惊恐道:“姑娘何意?” 我接道:“先把卖身契给我,我看到人了,你再拿。”兰姑灰了脸,胆怯怯地看我。 有道将小丫头带进了堂中,她垂着脑袋,比前几日更显得瘦弱。 我快步过去俯身拉过她:“meimei,你可让我好找!”她怔怔地看我,我冲她眨眨眼。 兰姑急急地拿着钱袋走了,几个仆人冲进大堂。我料到她不会罢休,起身拉着女孩向门口走去。 仆人疾步上前抓住我肩头,另一人拉过女孩。我拎起肩头的手腕,捏着仆人的腕骨稍稍使力,仆人痛得大呼大叫。一脚踹在拉着女孩的仆人胸前,他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我护在女孩身前,高声道:“兰姑,我是雎鸠楼的人,楼主若见不到我回去,一定会报官。迭蝶楼困不住我,闹大了对你并无好处。” 躲在暗处的兰姑走了出来,冷哼一声:“原来是雎鸠楼的人,不过是仗着有燕王府撑腰。罢了,我认栽,惹不起至少躲得起。送客!” 原来,雎鸠楼和燕王府有关联。难怪刚来时,明明瞧着楼里的进账不多,却每日宾客不减,看来都是借着燕王府名堂来的。 我怕扯上皇家,可似乎总逃不过命运的安排。迭蝶楼本就与雎鸠楼不和,我此番一闹,怕日后两家见面,亦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我拉着小女孩走在街上,她的手很冰,却拉着我很紧。她昂首看了看我,娇声娇气道:“谢谢。” 我一愣,低首朝她笑了:“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