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石岗
明净的月亮高悬夜空,成片的松柏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时而风起,随着树枝的摆动,映在地上的长长的怪影就开始张牙舞爪起来。 玄礼紧紧地抓住手里的缰绳,双腿紧贴马身,在静谧的山野中策马前行。周围诡异的树影使他感到毛骨悚然。老人们常说光明磊落的人不怕走夜路。但玄礼觉得自己只是单纯地怕黑,怕哪些属于暗夜的种种,譬如逝者的鬼魂。尽管随着年龄的成长,那些用于吓唬小孩子们的鬼灵精怪早已成为笑谈。但是,那种对黑夜的恐惧却遗留下来,如影随形。 “能不能再快一点儿?”他焦急地对同伴催促道。 骑行在前面的大牛回道:“公子,不能再快了。夜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要是马儿被绊倒就坏了。” 大牛是太平公主府的马房总管,此时正举着一个火把在前面领路。他身体壮实,长着一面与他职业极般配的长长的马脸,留着短发的方额上裹着一条褐色头巾。他的坐骑是一匹矮矮的犁马。 “走夜路和山路,矮犁马可比那些高大的骏马稳当得多。”两人临出发时,大牛如是说。不过,玄礼还是选了一匹高大健硕的灰鬃骏马。 “好吧!”玄礼无奈地屈服了。他知道马房总管是对的。马的视力在动物中本身就不算好,到了夜晚下降得更加严重。因此,在光线昏暗、崎岖坎坷的山路上纵马驰骋简直就是作死。一旦马儿崴了一脚,摔断了腿,基本上就废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悄悄地踢了下马肚,稍稍加快了速度。 几个小时前,玄礼还在太平公主的玉榻上躺着。由于白天到鬼门关走了一遭,今晚他出奇的亢奋,直到最后公主都有些吃不消了,只得连声求饶。他站在窗前,望着皎洁的明月出神。半晌,回头看到银色的月光下,月儿美目紧闭,气息微喘,雪白丰腴的玉体横陈榻上,上面只覆着一张薄薄的锦衾。玄礼忽生一个念头,他拉开薄衾,不顾公主呢喃着反对,强行分开了她的双腿,来了次硬上弓。她长长的指甲紧抓着他的肩头和后背,在黑暗中小声地呜咽着,不知是不是在抽泣。 这时,一阵敲门声猛然传来。 “公主!公主!” 是千儿。玄礼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打搅。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公主也感到非常不满,恼怒地喝道: “该死的东西,咋啦?” 千儿在门外回答:“不好了,公主,郭将军他们......他们......” 两人都愣了一下。“他们咋啦?” “他们......逃走了!”声音里充满焦急和犹豫。 玄礼大吃一惊。逃走了?什么意思?公主惊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从榻上爬起来,抓起一块薄纱套在身上,快步走去门前。不顾玄礼仍在穿衣,径自打开了门。还好门外只有千儿一个人。 “到底咋回事,快说!”公主命令。 “诺!”千儿识趣地低下头,手里的灯笼也放得很低。“刚刚大牛向奴婢汇报,一个多时辰前郭将军和他两位手下去马厩中牵走了他们的马,说您派他们出去一趟,须臾便回。到了半夜,大牛发现他们还没有回来,觉得不对劲,于是来找奴婢。奴婢带人去他们住的房间,发现里面早已收拾干净,只有......” 她将一张纸举起,递给了太平公主。“只在桌子上留下了这封信。” 公主接过信,快速地把他展开。千儿把灯笼挑高,公主借着光亮快速默读了一遍。玄礼此时已经穿上了衣服,来到她们身边。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公主的神情愈发凝重。 “混账东西!”她骂了一声,将纸张丢给玄礼,转身向屋内走去。“你自个看看吧。” 玄礼借着灯光,费力地看清了纸上的字迹。 “敬呈公主殿下:子仪与庞、王两位兄弟决计奔赴幽州,彻查此案,还大将军之清白。殿下对我等有再造之恩,但一想到大将军的冤情不得昭雪,子仪深感芒刺在背、无法安坐。吾兄弟三人多有承蒙殿下关照,此次不辞而别,实属不敬,遂留此书。书不尽意,若日后归来,定向殿下当面请罪。 罪臣子仪” 他们到底还是去了。玄礼对此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郭子仪性如烈火,要他对这件事不管不顾、就整日窝在府里,简直不可能。看来公主否决了远赴幽州的提议时,子仪心里就已经下定决心了。想到这,玄礼心里竟有一些宽慰。 公主冷冷的声音传来。“你怎么看这事儿,陈郎?” 玄礼如实回答:“殿下,郭子仪是个性情之人。他若是要走,拦也拦不住。” “哼!”她恼怒地说道:“他们根本就是任性妄为!” 说着,她披着薄纱,忿忿地向外走去。玄礼只好跟着她来到庭院之中。夏夜的清凉使得公主胸中的怒火减弱不少。她叹了口气,道:“你们白天遇袭,说明我们正被人死盯着呢,况且事情还没那么简单。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从内卫手里救你们一命的,他们肯定别有所图。恐怕以后本宫院墙之内都难保安生。郭将军可倒好,这个关头自己先乱了阵脚。你说,该怎么办嘛?” 玄礼回道:“他们应该没走远。要不把他们追回来?” 她反问:“说得轻巧,这黑灯瞎火地,人都不知道去哪了,怎么追?” 是啊,半夜三更的,去哪找呢?他们走得那么急,只怕干粮都没来得及准备,更别说别的东西了。但他们可以在途中置办这些。从神都到幽州,大概相隔了一千多里,中间会有许多座城池。在任何一座城里的集市,都能买到他们所需要的干粮、衣物以及别的东西。所以,子仪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在北去的路上了。也或许还在附近某片林子里逗留,某个山头上睡一晚、明天再动身也说不定。总之,想在夜里追上他们,难。 忽然,玄礼想到了一个地方。干粮、衣物没有准备,可以在路上再买。刀剑卷刃了也可以随便找一家铁匠铺修理。但唯独这个地方,只存在洛阳的郊外。一旦离开,就再也看不到了。
“殿下,我想到一个地方,他们可能在那儿!”玄礼对公主说道,“给我一匹马,我去把他们找回来。” “什么地方?” 玄礼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青石岗。” 公主沉默了,两只大眼睛如高山上的湖泊,明净而深邃。玄礼看到清澈的湖水中映着自己的倒影、不时地闪烁着,仿若早已沉入了那片深深的、冰凉的湖水中。不知道永远躺在湖底,枕着那一颗颗滑溜溜的卵石,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半晌,她微微点头,向千儿吩咐:“让大牛准备两匹马,现在就要。” 夜幕下的山岗,两人骑着马儿小心地在山岗上爬着。岗子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乱石,大块的在灌木丛中伸出了头,如鹤立鸡群;小块的散布在各处,被蒿草和藤蔓包裹住了。他们放慢了速度,小心地查看着路面,免得被石块绊到马蹄。风呼啸着,一人多高的柏树招摇不止,舞动着投在地上的怪影。 爬到半山腰之后,玄礼赫然发现那些身上覆着蒿草和藤蔓的“石头”,竟然是一座座黄土堆成的坟头。它们大部分成群地聚集在一堆儿,也有的孤零零地躲在一处草丛里。有的坟前立着石碑,有的只有木牌代替。还有不少连木牌都没有,坟头矮得近乎贴近地面了,应该是好几十年的老坟了吧。 “到了。”马房总管简短地宣布。 两人下到地上,牵着马儿在坟茔密布的荒草丛中寻路前行。带刺的藤蔓划过脚踝,玄礼感到生疼,不由得低声呻吟着。大牛举着火把,不时地拨开横在面前的松柏横枝。忽然,玄礼看到大牛刻意绕开了一小块土丘。他走到跟前,才意识到这是某个死了很久的人的坟头。玄礼毫不费力地抬起脚跨了过去。 “从人头顶上踩过去,坟主会生气的。”大牛认真地说道。 玄礼笑了笑,道:“除非他能从里面再爬出来。” 马房总管摇了摇头,不再多言。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大片坟墓前。那些坟头都有一米高,看上去都还是近几年的新坟。大牛将马儿系在一棵柏树上,举着火把小心地在坟茔间穿行。玄礼看到这些坟前有的立着墓碑,有的连碑都没有。他们路过一座较显眼的石碑。玄礼叫大牛把火把靠近些,只见宽大的墓碑上只草草地刻了几个字:“唐绛州刺史韩王元嘉墓”。 “在前面。”马房总管催促道。 他们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了墓群边缘的一座新坟前。坟茔外面还被人用青石块砌了一圈,看上去比别的那些草草下葬的坟茔要工整地多。墓的旁边新栽了一株垂柳,翠绿的枝叶四散垂下,为主人遮挡风雨和酷日。一缕枝条轻轻地搭在了一座石碑上,碑面上刻着一行大字。 “唐绛州刺史韩王元嘉幺女嫣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