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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之二

    酒足饭饱,肖北五兄弟也尽兴地聊透了别后之情,他们甚至祈祷:老天保佑,愿五人都能考上邯南市教育学院,这样,他们还能在一起做好同学。不过,五人的脚步却没敢在邯南市再做停留,要知道,他们可是请假出来的,都得赶紧回去上班呢。所以,五兄弟直奔火车站,踏上了回乡的列车。

    路过北京,肖北、付建国与其他三同学分手。肖北是第一次来北京,他可不想错过这次难得的一睹首都北京的机会,时间再紧,也得去首都广场看看呀。是啊,北京的一切,对于肖北这个从乡下来的土老帽来说,都是陌生和新鲜的。

    如果没有师兄付建国领着,他真是连东南西北也找不到了。看路牌,乘公交、坐地铁,在师兄的后面,他是亦步亦趋,只怕跟丢了。好不容易钻出地铁站,到了广场。面对雄伟庄严的城楼和主席挂像,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恍如梦中。不过,他知道,他这个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年轻人,现在,确实是真真实实地来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地方,踏踏实实地站在了首都广场上。

    曾几何时,这里就是他心中的圣地,是祖国崇高形象的象征。他清晰地记得,小学一年级,他用彩色蜡笔画的第一幅画就是“首都北京”,他会写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主席万岁”,学唱的第一首儿歌也是“我爱北京”。

    然而,现在的这里,除了远处的城楼依旧伟岸、肃穆之外,他眼前的广场却完全不是心目中样子,地面随处可见与这里极不协调的废纸烂屑。尤其是庄严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乱贴着大大小小的写着各色字迹的纸片。最让人可气的是,就连纪念碑旁边护栏上连着的铁链都给弄断了,这简直是对那些永垂不朽的人民英雄们的亵渎和不敬。

    看着这一切,肖北的心情由复杂而凌乱,继而愤怒起来了。

    对北京一些高校的青年学生4月份开始的活动,他也有所耳闻,可是,你不能把神圣的广场搞成这个杂乱的样子,而且听说一些不法分子还趁机进行了打、砸、抢、烧,真的是恶劣之至,无怪乎中央将其定性为一场反革命暴乱了。唉,真的是眼见为实呐。

    所以,在肖北回学校没几天,中央采取了果断措施,彻底平息了这场暴乱。至此,这场由西方列强一手导演的和平演变中国的闹剧就这样破产了。但,你我都清楚,这些敌对势力的亡我之心不会死,我们与他们的斗争还任重而道远,尤其是在思想文化领域,要谨防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的渗透和泛滥,在这方面,我们是决不能掉以轻心的。

    你看看,这场闹腾的乌烟瘴气的事件,就是向全国民众敲响了一记警钟呐。

    现在,人们才想起了小平同志曾说过的话:我们最近十年的发展是很好的,我们最大的失误是在教育方面,思想政治工作薄弱了,教育发展不够。是啊,还是古人说得好: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确实,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反思反思、吸取教训,千万不能只看当下的发展,我们更需要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呀。

    当然,现在的肖北对政治方面的事情还有些懵懂,不甚清楚其背后的动机和目的。不过,他一直朴素地认为,不管你对一些社会问题有什么不同看法,都不应该聚众动乱,去危害社会,去危害民众的安全,去干一些损人不利己的、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他一个贫苦农民的儿子,最看不惯就是这些了。

    嗨,先不说这些国家大事了,肖北眼前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考试结果,能否被录取才是他最纠结的。从邯南市回来的这些日子,他每天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学校的传达室,最想见的人就是那个胖胖的乡邮员了,盼着这个小伙子送来他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

    然而,录取通知书倒是如期而至了,但却不是他梦寐以求的。

    这天,下了第二节课的肖北一回到办公室,就见传达室的老马头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这个善解人意的老头儿笑眯眯地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拍到了他的手里,高兴地说:“小肖,可考上了,哈哈,请客吧。”“马叔,这还用说,肯定请,肯定请”。

    哎呀呀,真是不容易呐。肖北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现在,这张日思夜盼的录取通知书总算是实实在在的拿在手里了。

    此时,肖北高兴的简直有些晕了,他真想对着全世界高高地喊一嗓子——他成功了。是啊,这好事放在谁头上,谁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的,这可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呐。

    这时候,不刚肖北的心情不能自已,就连他的铁哥们也是心潮难平。这不,那些愿和他一起分享快乐的可爱的朋友们早已闻讯涌进了办公室,还没容他细看通知书的内容,手快的秦刚早已一把抢了过来。哈哈,谁不想一睹为快呀。你看看,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笑容满面的,一边向肖北祝贺,一边争相传看着这张迈入大学门槛的神秘而充满魔力的凭证。

    第三节的上课铃响了,众人散去。这时,那张对肖北意义非凡的通知书终于被他捧在了手中,他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尽量让情绪平复下来。冷静了一会儿,他这才慢慢地将那张沉甸甸的薄纸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展开,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

    这一看不要紧,他的心头不由地机灵灵打了个冷战。他以为自己看错了,马上又一字不漏地看了一遍,待他清清楚楚看到通知书的开头确是写着“肖北”这两个字时,他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这封通知书就是给他肖北的,眼前的这一切都不是幻觉,这一切确是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录取他的大学不是邯南市教育学院,而是燕北职业技术师范学院,专业也不再是美术专业,而是变成了他一无所知的服装设计专业,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学制的变化,两年的脱产学习变成了三年的函授学习。

    他太清楚什么是函授学习了,无非就是利用每年的寒暑假,每次去学校20多天,学一些皮毛,囫囵吞枣,混一张文凭而已。而脱产学习就大不一样了,是要到大学里去真正地摸爬滚打,整整两年,和大学生没什么两样,不刚能学得本事,尤其是弥补了他没有上过大学的缺憾。

    试想,那函授班怎么能和脱产班同日而语呢?而且脱产班是带着工资脱产学习,多有面子呐。

    是的,他真正想去的学校是邯南市教育学院,去脱产攻读他喜爱的美术专业。而且,他的内心深处也一直盼望着,可以借着这次难得的机会来一次鲤鱼跃龙门,将来学有所成,离开这个让他缩手缩脚的小地方,大展宏图,去干一番属于自己的轰轰烈烈的事业。

    可是,这一切都似乎就要变成泡影了,就要烟消云散了。

    他真想不明白,怎么就会无中生有出这么一所燕北职业技术师范学院呢?他的志愿根本就没报这个学校,也从没听说过这么个学校,更没想过去这个学校的什么函授班,去学什么服装设计,真真是天方夜谭、滑天下之大稽。然而,这个他不情愿吃的大馅饼,就这么没有任何来由地从天上砸到了他的头上。

    唉,考一个学校怎么就这么难啊,怎么就这么不顺呢?为什么这些麻烦事都让他一个人碰上了呢?嗨,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自我安慰一下了,就像古人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那么,这事就这么算了?不,这不是他肖北的行事风格,这么轻易服输,还是他肖北吗?既然是磨砺,就要接受,也不能倒下,更不能言败,他要奋起抗争。

    说干就干,他马上去找乡中负责人黄明亮请了假,跨上自行车向萝川县城骑去。是啊,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就是想去县招办问个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怎么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总是接二连三地落到他的头上,难道这件事关他前途命运的大事就没人关注吗?

    唉,事情还真如肖北所料。待他顶着烈日,满头大汗地赶到县招办时,已经晌午了,一看,老锁看门,人家已经下班了。没办法,只好随便找了个糕摊,凑乎着吃了一口饭,然后早早地来到招办的走廊里,心焦火燎地等呀等,终于等到了招办上班的那一干人,但他们的回答却让肖北的心一下子凉透了。这些手捧茶杯、高高在上、面无表情的官老爷们可不管你肖北如何着急上火,口径倒出奇的一致:木已成舟,已无可改变,回去等着去函授学习吧,实在不想去,就等着明年再考。至于肖北提出的学校、专业、学制被更改的问题,他们一律无可奉告。

    肖北知道,他们这些人,每天经见这样的事太多了,早已是见怪不怪。况且现在面对的是肖北这样一个如草芥般的小老师,他们更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不过,哪里也有好人,临出招办时,一个40多岁的女同志,倒似乎有些同情心,让肖北到四台职业高中找一个姓田的老师,说她报考了燕北职业技术师范学院的服装设计函授大专班,如果需要,可以找她打听一下情况。对于这位大姐善意的提醒,肖北也没有放在心上。

    此刻的他,内心充满着愤恨和无奈。直到现在他都固执地认为,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顶替了他的名额,随便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破学校了事。

    就这样,也没问出个子丑卯酉,灰头土脸地,肖北就被打发回家了。

    当时,虽然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但那种无助的、颓丧的情绪却始终如阴霾一样笼罩在肖北的心头,他感觉自己已经走进了一种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的绝境。一种被欺压、被侮辱的委屈之情让他感到窒息,他深深体会到了作为一介草民的欲哭无泪和一个底层人的无能为力。

    回到学校,肖北一头扎进宿舍,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他感到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就想这样躺着,再也不想动了。虽然季节已到初夏,天气早已热了起来,但他却感到身体一阵阵发冷,似乎有一股股冷气正顺着他的汗毛眼儿钻进五脏六腑,凉飕飕、冷冰冰。他虽然躺着,却根本睡不着。他虽然身心俱疲,但大脑却异常的清醒。

    一次次的打击,一次次的失望,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高考之路。唉,现实就是这样的冷酷无情,它的游戏规则就是适者生存。在你碰得头破血流后,如果还不懂得回头,那么,你面临的就是被淘汰的危险。

    即使是你的名额被人顶替,你对成人高考心灰意冷;即使是县招办那些冷漠的嘴脸,让你感到世态炎凉。即使你像一个怨妇一样,感到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你。但——你都不能抛弃自己。

    是啊,怨天尤人又有什么用呢?屡败屡战才是他肖北要遵循的人生法则。条条大路通罗马,他肖北为什么要一条道走到黑哇。你成人高考坑我,我可以参加高中生的正规高考呐。

    想到这,肖北的心胸瞬间豁然。他一翻身坐起来,他要马上找到秦刚,哥俩得好好喝一杯呀。

    第二天,上完两节课,肖北来到了四台中学。你可不要小看这所有些土气的乡下学校,它可是一所老牌儿的省重点高中,不光在萝川县,就是放眼整个垣北市,四台中学的高考成绩都是响当当的。

    在教导处,肖北向主管高考工作的周老师详细诉说了自己要参加高考的事。不过,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顺当。周老师告诉他,要参加可以,但他是在职老师,只能报考师范类院校,要报考其他高校,必须辞职。

    而当时,我们的肖北在经历了成人高考那一番坎坎坷坷后,早先在他心中建立起来的那份对教师职业的认同和崇高感,已是随着一次次的挫败被慢慢地消磨殆尽了。唉,老是让人心里不得安生呐。不管什么人都可以踩你两脚,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事。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说什么也不会再选老师这个行当了。所以,年轻气盛的他决绝地选择了——辞职。不错,他是要报考那些名副其实的美术院校呀。

    晌午,他没有休息,骑车直奔县城,在那些机关干部下午上班前,他已站在了县教委人事股的门口。

    这回,人事股的领导给他的印象不错。接待他的是陈玉荣股长,这是一个说话不紧不慢、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待她听完肖北有些激动的说辞后,没有同意他的辞职要求。她善意地规劝肖北:一个农村孩子,能有一份稳定的正经工作是多么的不容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千方百计都得不到的,你怎么就能这么随随便便地辞掉呢?还是冷静冷静,回家和父母商量商量再说吧。这样,肖北又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凤凰台乡中。

    事情还真不是肖北想象的那样简单,首先父母这关就没有通过。

    这不,星期六回家后,肖北刚说出要辞职重新参加高考这件事,便招来老父亲肖太平的一顿臭骂:“你小子才吃了几天饱饭,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好好的老师不当,再去高考,你以为那大学是你家开的,想去就去啊,你就能保证一考就中吗?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真是中了邪了,趁早打消这念头,死了这条心。”

    过了一会儿,老汉儿见肖北没有言语,知道自己口气有点冲,孩子大了,还得慢慢劝。

    他点起一锅旱烟,苦口婆心地说道:“孩子,你也不想想,咱家是什么光景,这几年刚好过点,是再也经不起瞎折腾了。你说,我们老两口累死累活地把你供出书了,好不容易有了这份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晒不着,成了公家人,挣着国家的工资,也能帮衬着这个穷家了,没想到你还在成天地胡思乱想。你辞了职,没了工作,再考学、再读书、再找工作,这个家你是不是不想管了。”

    “你不是看不见,咱家的房子虽然凑合着盖起了,但街门还只是个勉强能遮鸡挡狗的排叉门子,院墙是用葵花杆子栅起来的,院子里外的这一大摊场要收拾停当,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呀。再说,你三弟正上着高中,又住着校,正是花钱的时候,也正在高考前的火焰山上烤着呢。”

    “唉,我和你娘都快愁死了,你还有那闲心想那不着调的事,这才过了几天清风自在的好日子,可别不知福。孩子,爹知道你心气高,但咱家就这条件,爹和你娘就土里刨食这点本事,在口外的你大哥那一家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咱家的光景是全都指望着你哩,你可不能忘本哇。”

    不蒸馒头争口气,看样子,肖北这口气是争不了了。

    在现实面前,理想和抱负显得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在父母沧桑衰老的容貌面前,肖北让步了。

    是啊,他怎么会忘记他们一家人相搀相扶走过的那些苦日子呢?亲人,他的亲人,在他心中的那份分量确是我们这些局外人不可言道的。你想,他怎么会为了自己那所谓的前途,而将这个家弃之不顾呢?

    肖北当即决定去读那个函授大专班,不再瞎张罗了。

    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算了吧,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现在,他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