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小奈(八)
伍拾柒:小奈(八) “去休息一下。”张承山道。 “没事!军爷不用担忧!”单手李摆了摆手,“我将这碎碗一收拾。” “搁着吧。”张承山站起身,“你去休息。” 单手李只得作罢,“那行,那我回屋了,军爷有事儿叫我!”说着,又看了一眼趴在桌上昏迷不醒的小奈,欲言又止。 张承山开口道,“无事,我自会处理。” 单手李看了看张承山,点点头,一转身离了去。 张承山静静将目光转向小奈,孱弱的身躯,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小孩,七八岁的光景,明明正是需要人来疼的年纪,可是呢? 怎么就做了日本人的傀儡? 日本人,到底是要残害多少这样的孩子,才肯罢手? 张承山右手不禁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间,清晰可闻咯吱之响,他忽地舒开拳,一掌狠狠劈在桌上,红木漆的桌面瞬间有细小裂纹蜿蜒而开。 张承山皱了皱眉,一把捞起小奈,大步向外去了,正与苏州打了个照面。 苏州一抬眸,小奈满脸的鲜血瞬间映入他眼瞳,他漠然的脸上漾开一丝动容,漆黑的眼带了些询问,望向张承山。 张承山看了苏州一眼,“自己盛饭,地上碎瓷休碰。” “……哦。”苏州应了一声,闪身进了去。 张承山微微侧脸向里面看了看,那一方雪色安安静静地坐在了桌前,全然无视了眼前狼藉。 张承山收回视线,抱着小奈,大步流星地向医馆去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风逐渐大了起来,毫不留情地摧残着扶疏花木,那些花木抖落了一地芳华,浸在地上积水中,犹受着雨的敲打。 逃不离的宿命,逃不开的风雨。 苏州将饭厅简单地收拾了,一切都异常平静。 他在回廊里转了几圈,听着雨落在廊顶,又混合了青藤摇动绿叶的声音。 这沙沙的声音,仿若自木质的唱机中流淌而出。 一曲又一曲,不尽的歌谣。 苏州鬼使神差地转悠到书房看了看,那扇八角小窗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有着明亮的色彩。它就那样,黑漆漆,静悄悄地缄默着。 苏州垂眸,敛去眼中的冰凉。 他不声不响地回到回廊,随便坐了下来,倚着一根廊柱,迷迷糊糊地睡去。 雨水敲击青藤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他醒来好几次,每一次,都只是痴一样盯一会儿庭中海棠,而后再次阖上眼,继续沉入那缥缈的梦中。 后半夜时,雨大了起来,苏州睡的迷迷糊糊,夜的寒借着雨水肆无忌惮地侵袭来,真冷,他蜷了蜷身子。 朦胧之中,有一声低沉的叹息飘入他的梦境,像一朵花落。 他闭着眼睛,梦中映出师父的灰色长衫,师父,也曾这样叹息,像一朵花落,跌入他的梦境。 依稀有人抱起他,他嗅到那人身上的清冽,紧皱的眉不由舒了舒,往那人怀中更紧地靠了靠,索取着更多的温暖。 一夜烟雨,阶前点滴到天明。 苏州酸涩着眼,费力支起眼皮,恍然间,有轻细的鼻息吹拂到他脸上,苏州木着脑子,侧过脸看了看,只一眼,明月倏而流光,似玉玹之莹莹,翠梢上花重,泉泻如练,喷而如珠,响而如琴。 张承山,离他这么这么近。 那张俊脸就在他的耳侧,他甚至能清晰地数出他的眼睫,看到他紧闭双眼时,微翘的眼翼上天然积淀的些许深色。 张承山的眼睫颤了颤,似乎下一秒就会睁开,那眼中盛了些缱绻的墨色,笑着看向他,叫一声,苏州。 苏州呼吸一滞,慌乱地移开眼。 他僵着身子等了许久,却始终没等来那声,苏州。 他觉得奇怪,又侧过头看了看,张承山依旧紧闭着眼,修眉紧蹙着,趴在他的脸际。 张承山……是太累了? 苏州胡乱想着,不由想伸出手去,替张承山抚平眉间褶皱。 手伸了一半,苏州蓦然回神,脸上瞬间涌上血色,他迅速收回手,无比嫌弃地在心中狠狠骂着自己。 可是,这张承山他娘的就这样一直趴在他一侧,他迟早会紧张僵地全身不遂。 苏州的内心是崩溃的。 “唔…不要打我……”一声呢喃传来。 苏州脑中警铃大作,他立刻循着声音望去,头上缠着绷带的小奈蜷缩在他一侧。 ……小奈?小奈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在脑海,须臾间,苏州已经回过味来。 昨晚,是张承山带小奈就医回来,又将他也抱了回来吧。 张承山,应该没有休息好吧? 他这么想着,缓缓坐了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提起鞋,踮着脚尖就朝外走去。 雨已经停了,檐下滴着水,水珠子被拉得很长,一颗接一颗的,砸在地上。 苏州呼了口气,弯腰将鞋子穿好,胡乱洗漱后,便找了个凳子坐在檐下,茫茫然地盯着远处的天。 那灰蓝色的,湿漉漉的天。 单手李打着呵欠从隔壁出来,一侧头正看见苏州,“哟!祖宗今儿又这么早!” 苏州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去盯着那天发愣。 单手李表示已经习惯这种尴尬,“小的去洗脸!”说着从苏州面前掠过,带起的风扇到苏州的脸上。 苏州眼睛向外翻了一翻,“那么大地方不会走么?” “不会!”单手李回答地干脆。 苏州朝着单手李的背影,再次补了一记眼刀。 转回脸,正想继续望天,屋内却传来张承山的声音,夹着几句童音。 苏州对别人的对话没有兴趣,他便不再坐着发呆,默默站了起来,不声不响地走到庭中去了。 张承山盯着小奈,“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我不会碰你,你还是小孩,仅此而已。” 小奈很天真地笑了笑,忍着额上传来的痛道,“是因为军爷知道其实小奈不是日本人,只是被日本人利用的小孩吧?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我没有怜悯你,”张承山道,“我从来不会怜悯敌人。” “少说废话,”小奈道,“若我是日本人呢,军爷是不是连怜悯也不会给,直接杀了我?” 张承山静静地看着小奈,“对。” “我就说嘛,”小奈噘嘴,“军爷果然还是会有所区分。” “若你是日本人,”张承山丝毫不挪开平静的目光,“我会在单手李折磨你之前,就杀了你。”
单手李,小奈的眼中起了阴霭,“说起来,那个大叔真的很变态呢……” 张承山笑了一声,随即一字一字道,“这不算什么。” 小奈看着他,瞳孔骤然紧缩,“杀了你!”坐起来挥着手就朝张承山脸上抓去。 张承山一把扣住他手腕,冷声道,“你还有机会。” “军爷肯给小奈这样的机会?”小奈的眼中尽是仇恨。 “当然,”张承山道,“你,留在这里,在我身边,机会,会有很多。” “军爷这是要非法禁闭小奈了?” “法?”张承山冷笑一声,“若是谈法,你可以死千百次了。”他顿了顿,又毫不留情地补了一句,“况且在这里,我就是法。” 他话中的冷冽让小奈没由来地一阵绝望,“放开我!我要回去!”小奈挣扎起来。 张承山眸中一寒,“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那你就杀了我呀,”小奈突然冷静下来,天真一笑,道,“来呀,大哥哥,动手吧……” 张承山狭眸微眯,半掩去眼底翻涌的冰雪,“杀你?好,成全你。”他这么说着,一手便忽地扼住小奈脖颈,一点一点使劲,脸上却尽是平静,就好像他手中扼着的,不是人的脖颈,而只是一只虫豸,一只渺小微弱的虫豸。 小奈的脸色开始涨得通红,进而变成青紫色,他无力地拍打着张承山的手,喉咙中发出破碎的喊叫。 张承山冷眼看着他,忽而扬唇一笑,恰似有春风轻拂,偏又带着三月的料峭。 他松开了手,“是死比较容易,还是等死的过程比较容易?” 小奈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息,长时间的缺氧使得他的大脑都有些钝疼起来,“……你不是说,”他的眼中堵着铅灰色的云,“不碰我么?” “我说过,”张承山道,“可没说不杀你。”他看着小奈,“看在你是孩子的份上,绝对不会让你有半分痛苦。” “军爷是在同小奈开玩笑么?”小奈歪着头,大眼睛眨了眨,“可军爷所谓的没有痛苦,却让小奈很痛苦。” “之所以会感到痛苦,”张承山冷冷道,“只是你自己不想死罢了,否则方才也不会拼了命地挣扎。” 小奈瞪着他,喉咙处传来的剧痛几乎快要逼得他发疯,可纵他心中有滔天怒意,却也只能瞪瞪张承山而已,不敢有半句言语。 直觉告诉他,张承山,不是什么善角色,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张承山令一个人死的几百种方法,比起单手李,只会更狠。而这些手段,只是没对他使出来就是了。 因为不需要。 小奈清楚地知道,不是张承山心软,下不去手,而是张承山笃定了一点,人类对死亡的天生的恐惧。 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等死的过程。 这个漫长的过程,就像夤夜时的滴漏,水滴一颗一颗,缓缓滴落,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的长。 你可以清楚的感觉到生命的流失,身体在逐渐死去。 你的命,攥在别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