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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二十二个三月初三

    贰:第二十二个三月初三

    谁告诉你这些的。

    苏州的脑中轰鸣着,他抬起眼,恶狠狠道,“不用你管,再说,这还要谁来告诉吗?自己看出来的不行吗!”

    张承山看着他生气,忽地叹了一声,道,“苏州,你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苏州梗着脖子来了一句。

    “你是我全部的耐心。”张承山深邃的眼中有浪花飞溅出来,“除了你,我没有别的精力去容忍别的人。”

    “……”苏州噎住。

    “不是将你当作小孩子,才会包容你。”张承山侧过了脸去,“是……是什么呢?”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我自己也说不清。”

    苏州于是道,“看吧,你自己都不知道,还说不是,你……”

    “你都这么大了,”张承山打断他的话,“我说过很多次,你长大了,有些事情,我也不去过问,虽然很想伸手去管管,可还是忍住了。……这样,你还是觉得我将你看做小孩子么?”

    “……”

    “在苏州心里,张某要怎么做,”张承山眼中暗暗沉沉,“才是将苏州看做大人呢?”

    苏州心里一惊,错愕地抬眼看着他,要怎么做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张承山又道,“我总觉得,这些年过去了,你一日日长大,而我一日日衰老……苏州觉得我将你看做小孩,虽然只是单纯的想法,可在我听来,是苏州不愿再让我看着,嫌我烦了。”他看着苏州,深邃眼中逐渐涌入笑意,“说来是我自私,总想这样看护苏州一生一世,却忘了苏州总得一个人走。既然这样,”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日后苏州想做什么,我都不会管着了。”

    苏州慢慢消化起来他的话,他的身体逐渐颤抖起来,他也看着他,“张承山,你不管我了。”

    “我当然想管,”张承山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他的眉睫,终是觉得如此举动略嫌不妥,沉吟半晌,道,“苏州,马上要打仗了,我想让你离开这里。”

    苏州的心沉了下去,他的声音中带了说不明的意味,“所以你就不管了,要打仗了你就不管我了,你就赶我走了”

    “苏州,”张承山沈声道,“留在苏州,指不定会有什么危险。这件事情我考虑了许久,本应早早让你离开,说来都是私心作怪,还是想将你多留一会儿,只是而今,容不得是不认真起来了。”

    “上次也是这样,”苏州突然笑了一笑,全然没听进去张承山的话,他幽冷双目有冰雪翻涌,“你只顾着策马离开,不管我,不管我。若是这一次你再不管我,你就死在战场上好了,也省的我算着你何时才能回来。又或者我死了,你就再也不用管我了。”

    “你胡说什么!”张承山被这话刺激得不轻,他不悦地揪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提到自己脸前,蹙着眉道,“我不会不管你的,都管了这么多年了,还差剩下的时日吗!”

    苏州被他揪着衣襟,那样的力道让他心中一阵酸楚,他痴一样地盯着他深邃中的怒意,倏地滚下了泪,“张承山,我看不清。”

    张承山怕他的泪,慌忙去拂拭,“苏州,你哭甚么。”

    “我觉得,我不正常……”苏州呜咽道,“我不正常了……我好像生了病,我害怕……”

    张承山双眼忽地一暗,他狠狠将苏州按进怀里,“你哪里不正常了?又生了甚么病?休要胡说。”

    “可是我……我对你……”他剩下的话模糊在张承山的怀中,听不真切。

    苏州曾无数次想过,张承山到底知不知道他的感情,这奇怪的,禁忌的情意。

    你看,曾经有人对我说过,这种感情是为世不容的,流言会淹没一切。

    可我竟逐渐生出了这样的心思,以十四年那场春光为引,织锦一场风烟,一场誓死的执迷不悟。

    说到底,苏州会认为张承山将他看作小孩子,不过是为了他不知他这样的感情。

    不过是为了这。

    可是知道了如何?

    你以为乱世中能容他二人,容他这卑微的感情么?

    安身尚且艰难,何以求相契。

    他们虽然离得那样相近,可是却隔了这身份,在这难以容身的时代,仿佛隔了万水千山,茫茫的远啊,假使那层纸被捅穿,谁能保证就连这样的若即若离也不会再持续,不会将他们越推越远呢?

    要隐藏吗?

    苏州不想隐藏。

    不,若说隐藏,他自己分明一直在隐藏着。那是从何时开始的?

    那场北雪?那次北伐?亦或是再早,再早,他不敢想。

    “我不想离开苏州城。”苏州道。

    张承山的嗓音有些喑哑,“我知道,没有别的办法,这里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可是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苏州推开他,漆黑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脸,“若是到了非得离开不可的地步,我再走,行么?”

    张承山紧缩着眉头,良久,舒展开来,眉宇间风霜也似乎淡了许多,他朝他露出一个笑,一如多年前的十里春风,“好。”

    张承山虽答应他,教他暂且留在这里,苏州却一直纠结着,他其实是很不想离开苏州城的。他这样纠结,时间却不容许他纠结,一转眼,已是1937年的春。

    苏州分明感受到风浪来之前的压抑了,他从玉楼春的窗中看去,苏州城的街头上人流熙攘,脚步匆匆,他不由觉出了一些压迫。

    张承山说过,要打仗了。

    张承山是不会错的,可是苏州宁愿相信他是错的。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年轻的军官带着少年去医馆时,那个军官便说过,会有一仗要打。

    其实细细想来,乱世中,大大小小的战役接连不断,到处都是炮火流弹,这又有什么可稀奇的呢?

    他们本就生在这样的年代。烽火与硝烟,才是他们该拥有的,别的,不求,也求不得。

    苏州城中的日本人愈来愈多,苏州看得出来,这一场战争,不会短时间便休止了。

    这是他的第二十二个三月初三,今年的三月初三,却没有满城的花雪。

    这三年过去,苏州的身量彻底长成了,曾经偶尔还会消退冰雪的眼,这时已经只被幽冷与潮湿支配,他的脸凌厉,又美艳,带着一点的阴冷,深夜惊梦起,苏州有时看着镜子中的人脸,都会莫名地被惊吓住,那张艳丽无双的脸,好像在冰雪里浸过,清晰的轮廓是结着霜的刃,光芒璀璨,却割得人连痛呼都发不出来。尤其是那双眼睛,苏州觉得那眼中淬了毒,总是冷冷的,教他自己都打心里害怕。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苏州迷惑地问自己。

    他不知道。

    张承山,阿颖,他自己。

    他们三个人的命运交缠着,即使苏州不肯承认阿颖会对他自己造成甚么影响,这种微妙的效应还是悄悄地在他们之间形成了。

    所以这是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原因么?

    苏州总是想起阿颖的笑,就在很多年前,还分明是干净的笑,为什么现在想来,里面都透着一种幽怨呢?

    纤美的长指有意无意地戳着镜子,苏州试图挤出一个笑,那镜中逐渐出现一张带着冷笑的美丽的脸。

    这人还是他吗?他明明记得自己以前,即使不常笑,但是笑起来也是非常非常明媚的啊。

    为什么现在这么这么阴冷。

    苏州遽然起身,一拂袖,将镜子狠狠扫到地上,碎片飞溅而起,要去锥他的眼睛。

    他立在那里,看着碎片中倒映出的成百个彩绣鲜衣的自己,涂了唇红的薄唇一扬,勾出一个冷冽的弧度。

    他要被逼疯了。

    内心中从很多年前便悄然扎根的什么东西近来疯狂地生长,缠绕冗杂,将他逼到崩溃的边缘。

    他已经很努力地克制了,他想。

    无数人曾在灵台前虔诚祈祷,神啊,倘使我会控制不住自己,请不要降罪于我,因为我连挣扎,都没有气力了。

    苏州觉得他自己,也挣扎不动了。

    人是要遵从本心的,不是么?

    珠帘被人掀开了,阳风进了来,倚着门道,“苏州,你化好了么?要开锣了。”

    苏州将眼角最后一笔勾好,道,“亲自来催?”

    “若非有贵客光临,你以为你师兄我会屈尊来请你这大佛吗?”阳风正色道。

    “什么贵客?”

    “你就好好唱完这一出,再到后台歇息,他自会过来寻你。”

    苏州却不感什么兴趣,“你知道我从来不见客。”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啊!”阳风道,“成,我啊,现在就去回那位张先生话去,说你这架子大的不肯见他!”

    “等等,”苏州忽地蹙起眉,“哪个张先生?”

    阳风拍了拍他的脸,“我的哥,你是不是傻了,还有哪个张先生?”

    “张承山?”

    “总算聪明了。”

    苏州却柱子一样戳着,“我只知道他一直公务繁忙,听我开腔的次数屈指可数,怎么突然想起来这里?”

    “你慌啥?”阳风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如今我是这玉楼春里拿事的,有我给你坐镇,你就放心地唱吧。随便一半句还不都是珠玉随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