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斗茶师(一)
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 鼎磨云外首山铜,瓶携江上中泠水。 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中翠涛起, 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 《范仲淹、斗茶歌》 春夜,薄雨淅沥。 栽满茶树,只待春茶收成的武夷山上,暗夜里已杳无人迹,只是宁静淡和,偶尔有几声虫唧,也是不多时即沉默。 如斯安详的画面,被一件不合时宜,匆促急奔的青绿丝裙打破。 一个绿衣少女从山腰上急奔而下,神态隐约有些惶惑,脚步即使飞快,却并没有打破任何一丝寂静,跫音全无。仔细一看,她的双足居然不是踏在地面,蛋青色的绣鞋之下有白雾微升,竟是奔在雨露凝结的水气之上! 少女背影宛若天人,只可惜脸色微显慌促,面容还不够淡定。 因为,她的背后紧紧追着一个魁伟的身影,后面那男人脸容隐在黑暗里,黑色靴子在践地之时,只漾水花,仍无声响。 皂靴奔出的水花还未坠落,人影却已窜奔至前数丈,沿着山路飞溅的水珠,于是在暗夜里搭出了一座诡异白桥。 一奔,一逐,恬静已极,连不远处的守城侍卫,也无知无觉。 直到少女急奔至山下一泓活泉之前,正要往泉水之中一跃而下,她却惶然惊见,泉眼不知何时竟被堵死了,小池已干涸! “菁儿,我说你逃不掉的,别想着小小九曲水神还能保你。” 男子喷吐的气息,几乎已近在耳畔,菁儿脸色一变,淡漠容颜上终于现出了nongnong的惧色。 “我是上品茶精,只供位列仙班的神灵得享,岂是你一个小小凡人可以收得起的?”菁儿转身,疾言厉色,但一细看那男子的模样,双肩却不自觉地簌簌抖了起来。 “你……你……你不是人?” 眼前的男子身上荡出了强悍的红色浪涛,连细雨都无法接近男子周身的三尺之内。那是她最怕的气息,天生旱燥之气。 “得了朱雀灵君之力,你说,我够不够格?” “你冒犯了天人,怎没有被神力反噬?”菁儿脸色惨沮,惊恐无比。 男子细微的一笑未隐,已从怀中取出一个乾坤袋,小如手掌的袋子系带一开,便无尽膨胀,巨大如千年古荫。 男子迅速展开袋口,向眼前的娇小女子身上一兜。 “收!”一喝方出,女子已悄无声息地被整个乾坤袋吞没。 手卷系带,乾坤袋回到男子手中,又变回了手掌大小,只是,袋中显然多了些什么物事,正剧烈攒动。 “该烘新茶了,卿卿。”男子轻抚着颈上的一颗黑石子,眼神中流露一丝温柔,黑石珠子从他手指触碰过的地方,开始出现红光运转,爆耀出极是明媚的血样色泽,整颗黑珠子顿时变成灿烂的红宝石,像是有生命一样地窜动起来。 红光径直从珠子上流入男子的左臂,他的左手小臂已冒出火花,衣袖瞬间烧成齑粉。 他右手捉紧还在扭动的乾坤袋,左手掌上焰色轰然,直逼入袋内,不多时,一阵白烟从乾坤袋中袅袅飘散,新茶的香气迎面扑来。 袋子再也不动,静静漫着纤秀雅致的茶香,中人欲醉。 男子畅然一笑,用仍旧红光跃动的左手,握住了颈上的鲜红宝石。 “卿卿,你嗅到了吗?这是你最喜欢的茶香……今年武夷山上最好的新茶,原本只是上供天神的,如今,夫君替你找来了。” 红石的光逐渐消褪了,直到指尖再也感受不到石子上的热度,又变回了一颗普通的黑石子,男子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手,幽然一笑。 右手抖开乾坤袋,落入他左掌上的,赫然是一块圆美碧绿的茶饼,毫无杂质。周身三尺不沾雨的男子,将异香馥郁的茶饼掰开一小块,放进口中细嚼。 甘甜微苦,齿颊间柔香萦绕。 “卿卿,你烘了片好茶。接下来,咱们去历城找水。找此春最好的水,替你烹上这片新茶!” 天色蒙亮,湖畔,露华桥边的热闹集市上已摆出了大大小小、货样不一的许多摊子。贩鲜果的摊子上篓篓青梅犹带露水,早点摊子人声杂沓,吆喝声和叫卖声,拉开了一整日的忙碌。 此处正对着千佛山,湖光山青,处处皆美,是以游客众多。殷天官家中只有他和娘亲两人,开了家在历城之内小有名气的糕饼铺子,在露华桥畔也设了流动小摊,让殷天官去摆。 殷天官性子温厚,本不适合做生意,老是让人杀价杀个头昏眼花,但他总能保持憨谦的笑,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实在是对不住啊,用这价卖了,回家我娘可要生气的……” 在那张清秀的少年脸庞上,一出现这样的无辜神情,着实收服了不少熟客游客,于是,露华桥畔的殷记小摊总是不须吆喝,便能在午时左右贩售一空。 众所周知,殷五娘的手艺是极好的,但脾气却更是顶尖古怪,要向她订制糕饼,不是价钱谈妥即可,还得看她肯不肯做,所以才会以一身好手艺,却只能开着这么一间堪堪糊口的小铺子。 今日的一炉烤饼、两笼蒸糕已熟,殷天官便推着摊子在桥头摆了。 “天官!今日是什么糕呀?”才初初摆开油亮光润、喷香扑鼻的烤饼,已有熟识的摊贩凑了过来。 “黄的是橙末桃花糕,绿的是艾草豆沙糕,烤饼是青梅凤凰酥。” “那就各来一样尝尝吧!” 众所皆知,糕饼的口味和制作方法都不必问殷天官,因为,此人是一问三不知的。 “五十文,谢谢!”小心翼翼地把酥饼用油纸包起,蒸糕用乾荷叶扎起,殷天官脸上,永远是百年如一日的温和笑容。 春晨的湖上,已有游人结伴乘船,风还吹得有些狂,湖里青山空灵摇漾,湖畔杨柳翠浪翻飞,顺势将小摊上的糕饼热香送得很远。 细致的香气,引来不少人驻足购买,今日生意颇佳,午时未到,三样糕饼便卖空了。殷天官看看天色,异常阴沉湿冷,怕下雨,于是早早收了摊,正忙碌着,忽觉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停在摊子边。 殷天官抬起头,歉然一笑:“这位客官,今日的糕点都没了,要收摊啦!” 眼前那名一身风尘的伟岸男子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站在摊子前,辨识着空气中极细微的余香。 “桃花瓣,艾草叶,青梅子?这位师父手艺别殊。” “我娘确实是好手艺。”殷天官摸摸自己的头,笑开了。 “小哥可否替我带张订单回去?”说着,男子从怀里取出了一张边角已泛黄的图纸,和一锭银子。 殷天官急忙摆手,不肯收。 “不不,我娘是不随意接订的!这样给我,只怕客官您要失望的!” 男子扬眉浅笑,收回了银锭,却取出一个密密裹紧的小纸包,仍将图纸放在摊上,以纸包压住:“不要紧,小哥连纸包一起交给制饼师父,倘若师父依旧不肯做,后日辰时我会再来,把这两样东西都还给我便是。” 男子交代已毕,转身便走。 殷天官一时想起还没有问对方名姓住址,急急喊道:“等等,客官如何称呼?哪里找您?” 染了黄泥的皂靴略停。 “白日,我都在趵突泉畔的仙客居。” 男子轩昂的身影才一远离,半空中压着的黑云,便似再也按耐不住了一般,淅淅沥沥落下雨来。殷天官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只觉此人处处透着古怪。 或许是距离拉开了,看不真切?那男子周身,远远看来竟是滴雨不沾。 零落春雨扬洒,湖畔游客扫兴的便走了,避雨饮茶的找客栈去了,路旁的摊贩因生意清淡,也逐渐收了。 所以,当撑着油纸伞的一男一女两人走近殷记小摊前,摊子上早已经没有了人踪。 “师兄,茶香到此为止,再来被雨遮了,嗅不到!”伞下传出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嗯。那就明日再来吧。”打伞的男子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英挺刚毅的五官在蒙蒙细雨中显得异常清晰。 “容容,这雨可有古怪?” “有,像是北海龙王家那只臭小蛇!就他爱附庸风雅!”容容隐在伞下,哼了一声。 只有那只臭小蛇下凡时的布雨,才会笼罩一层霸道的浅淡海香,每每害得她引以为傲的嗅觉大大失灵。 “十二龙子?”男子的眉心皱得更深了。“为何任意来往人间?” “这年头,谁管那些繁复禁令?除了师兄你,又有哪个神仙不曾私自下凡呀!师兄,你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严肃了点,没趣!”容容哀声叹了一口气,用力把男子的宽袖往下拉,露出一张浅笑灵动的十多岁少女脸庞:“不管啦!现在你可不是高高在上的惇和天君,既降了凡就是凡人,是凡人!陪你可爱的小师妹搭船游湖去吧!” 惇和无奈,任凭容容招来湖上的空舟,把自己推了上去。 “船大哥呀!你们这历城有哪些好吃好玩特别的,边逛逛边说给小妹听吧?”站在船舱边,容容就这样与舟子攀谈了起来。 看见小姑娘甜甜的笑,身着蓑衣的舟子真是有问必答:“唉,咱们这儿最出名的就是泉水,那个好水冲起茶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简直就像是来玩的,而不是有要务在身。
“容容!”惇和正想出言劝戒,却见容容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别说话。 “船大哥,你说,哪边的水最好?我和哥哥二人想喝个好茶,又该上哪儿找?” “这姑娘问我可对了!趵突泉旁的仙客居,那茶煎得可好哇!” “还有,船大哥啊,”容容伸出手臂,指着刚刚还嗅得到茶香的摊子:“那排摊子上卖的什么?怎么这么早就收了?” 惇和撑着伞,静静听着舟子和师妹的对答,眼中逐渐闪出了然的光。 “哦,那边是吃食摊,下了雨自然收啦!不过姑娘指的那个方向,是殷记的糕饼小摊,可不是因为下雨才收摊,那殷记一天就只摆上两个多时辰,过午必收!公子姑娘若想尝鲜,明日可要趁早!” “好,一定一定,明日我和大哥必定早到……咦?那边的桃花开得可真好,船大哥你渡我们过去!” 容容笑容满面,转过头对惇和扬了扬眉。 “怎么样,师兄?我可不是只懂得玩!” “好容容,你比师兄聪明得多。” “师兄,你也别急了,那朱雀之眼在人间失窃不过两天半,除了收去一只茶精,并没有被拿来作恶呀!” “容容,天下人心,哪有你想的天真?”说着,惇和又望了滚雷的天空一眼:“更何况,你又怎知神器无人垂涎?” “倘若真为神器而来,臭小蛇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容容怒瞪了雨滴一眼。 海香好似更浓郁了。 三日前,南宫氏族的朱雀神庙遭遇了神器失窃之祸。 南宫家的族长南宫阔听闻急报而匆匆赶来,只见南宫家武艺最高的乌衣守卫十多名,尽数尸横神殿,而殿中历代供守朱雀之眼的锦匣中,已空无一物。 那朱雀之眼只有南宫家的护殿灵女,方知如何开启,但,无论是任何人都知道,朱雀之眼不是凡人可以随意触碰的,触之必有噬罚。 地上的乌衣侍卫不是被人间刀剑杀死的,而是被惊动神器时发出的光刃砍灼成伤。 神器霸道,每一刃皆精准割向乌衣侍的喉管。所以昨夜不知何时生事,殿中侍卫竟是毫无声响地全灭了。 南宫阔已老龄六十八,继承了南宫家族特有的高大与气势,即使如今已拄着拐杖、身边有两小侍搀扶,但步步喋血而来,依然有掌理全族的威严。 看见空空如也的锦匣,南宫阔脑中立刻轰然一响!若非南宫莫卿,谁都动不得朱雀之眼,但,昨日不是才将南宫莫卿关进了火牢,莫非…… “南宫错何在!”他颤身怒喊,两个扶着南宫阔的小侍惊惶不已。跟随在后的南宫氏族褐衣侍卫,早已奉命去探视过被禁足的南宫错,以及族里的火牢禁地,如今正在南宫错的父亲身边低促回报。 “爹!错儿,错儿既不在朱雀神殿,也不在房里……莫卿的火牢被破,也失踪了……”南宫阔的长子南宫顗急急跪在族长面前,等待父亲那一阵滔天大怒。 但,他等到的却是南宫阔气急败坏吐出的一口淤血。 “爹!”南宫顗急着扶起了南宫阔,父亲的脸色死白,口边血渍叫人触目惊心。 “荒唐,荒唐!叫人去把那孽子找回来!他既没死在这里,便是窃了神器潜逃!神明在上,很快就要知晓,他和莫卿还能逃去哪里?” “爹,此事是否先别上报天人?错儿,错儿他想是一时迷了心窍……”南宫顗心里惨然,一将此事报知天庭,犯事的儿子必定是保不住了。 “南宫顗!你便是太过偏宠那孽子!他才猖狂若此,自然是要尽快开坛……”南宫阔恶狠狠骂了儿子几句,但指令还未下达完全,自己已怒得闭气晕去。 南宫顗扶着族中分量最高的老父,仓皇中眼神一黯,暗地里下定了决心:“传令下去,朱雀殿年老失修,如今封了,外人一概不得进!所有开坛求仙之事一律停禁!绿衣、红衣、橙衣三支卫伍在全中原布下天罗地网,他们还逃不远,尽快搜捕南宫错和南宫莫卿归来!” 话音一滞,他咬牙续道:“南宫错定要活捉,若见了南宫莫卿,不慎击杀也无所谓,带着尸体回报便是!” 南宫错是自己的儿子,南宫莫卿是英年早逝的三弟之女,两人苟合的丑闻必定不能传了出去,免使南宫氏族蒙羞。 南宫顗只知此事必要隐匿,不能开坛上报,惶急中却并没有查觉,自己身边已卷过了一阵带着仙气的黑色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