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斗茶师(十)完
余韵尚自悠悠不绝,但,法界已褪,紫微神杀再次颤动,意图反噬,还在注视着傲战的子珩轻一闷哼,喉头顿时涌出一阵腥甜。 却喊不出声音。 傲战望着子珩,金色眸子里的笑意,被阳光晒得发亮。 “……小龙,好久不见。” “容容?”感觉法界消失了,惇和快步走近木桌,试探着一唤,容容果然抬起失神的双眼,一看见师兄朝自己大步走来,仓皇而忧思难解的心,似乎捉到了一根救命浮木,泪光凝聚闪烁。 “惇和师兄!” 惇和走过傲战身旁,只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但却又感觉从不相识,因而多看了一眼,对方却一抬手便拍上自己肩头,笑容灿烂:“你是无生老道的徒儿吧!名叫惇和……应当在师门排行第二?你的木水二术练得很好,竟能为难小龙到如此地步!” 向天请借的仙力被他这一拍,霎时竟又封住了!惇和脸色一变,抚着被他碰过的左肩,一脸警戒地护住师妹身影。 “那是谁?”惇和低声询问。 “不晓得。”容容云鬓轻摇:“只知他名叫傲战。” “傲战?!” “傲战……” 惇和震惊的复诵,伴随着子珩虚弱的声音,同时响起。 “六十年没见,傲战,你一点也没变。”子珩细细盯着傲战的容颜。 刚才他拍向惇和的那一掌,并没有逃过子珩紧紧追随的眼光。他果真是完全没变!连那太过护短的性子,也依稀如昔! 子珩心里隐约有点欢喜。 不过,傲战脸上的笑容很快隐没:“你倒是胆子大了!竟敢拿我封印过的兵器去使?” 看清子珩身上的大小创口,他的眸子里浪潮汹涌,带着谴责的神情,傲战朝子珩伸出右掌:“拿来!” 子珩乖顺地把紫微神杀放进傲战掌中,邪戟才刚离手,他强自忍住的血就咳了出口。 惇和更惊讶了。原本还为了护戟而不要性命的龙子,现在竟这么轻易就把邪戟交了出去?而且是交给一个绝对不应当出现在此处的人── “龙子!你怎能把邪戟交给……?”惇和支吾半晌,“入魔罪仙”四个字,却是不好意思当着傲战的面脱口而出。 “别急!” 却见傲战平持邪戟,不知做了些什么,戟上紫光流离忽闪,像是再也扛不住戟上的人类生气一般,整座历城的生气顿时从戟上迸射而出,一时灵光皓皓,灿如烟花。 直到戟上的魔影紫光也消逝无踪,只留下星光荧荧的素色长戟。 “无生的徒儿,你听好了,凡事万万不能只看表面。” 傲战唇角噙笑,手持闪烁月牙色泽的长戟,更衬得他神光丰朗;那戟,形状特异。如矛的尖端两边,还安上了双锐刃,银光流转,一丝魔光也无,却是正气凛然! 惇和与容容顿时愣住了,心底浮上极其怪异的念头,不禁面面相觑。这……分明就是大名鼎鼎的仙器!怎会流落至此? “方天画戟!” 方天画戟的主子,向来是面对玉帝亦只听调派,不从诏命的高傲神君,不爱待在天庭,只爱带着他的啸天犬和逐星鹰四处云游,下凡受香火奉祀多年,天庭早已追踪不到此君音讯,他惯用的兵器,又怎么会变成众人眼中的魔戟? “既然已知是清源真君之物,元尊就该物归原主才是!” 却见傲战将方天画戟朝空一抛,长戟顿时缩得只余数寸,皓光微闪。傲战翻掌捉住,再次摊开掌心,长戟竟不是缩小了,而是化成了一只温润的简素羊脂簪。 “既落到我手上,它就不是二郎神的方天画戟,只是我的玉簪!” 质朴的惇和被堵得无语。传说看来尚有部分是真,此人,果然是正邪难辨! 而,容容只是凝视着傲战和子珩,并不接话,看不出她心里转着什么念头。 傲战浅笑,徒手梳开子珩满是风尘的发,挽了个简单的道髻,将手上的羊脂玉横着簪上他的发;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两肩还垂着未扎的发,子珩原本还颇为狼狈的模样,顿时变得秀雅照人。 “六十年前,我就想着这簪子会适合你。” 像是完成了什么令人舒心畅意的大事一般,他自顾自的退了半步欣赏着,全然没有理会子珩藏着千丝万缕别样情的眼。 “傲战!”一咬牙,子珩硬是收回早在眼眶里打滚的水珠,站到了只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傲战身前,微一抬眼,便直勾勾地锁住那双金色眸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是,我知道……”傲战却仍用哄着孩子的神情,拍拍他的头:“小龙长大啦,再也不需要我替你挡九劫天雷了。” 往事历历,犹在眼前。手持白虎之牙,傲然将天雷引到自己身上的战神,仿佛再次现形在子珩面前。 那时,他就是一头神火盔、双足碧鳞靴、一身玄韌甲、手中长锐刀。 凛凛天神。 所以,子珩一直以为,这样强悍的神,必定是会永恒的……谁知道,他心目中那个傲然蛮悍的天神,居然像是再脆弱不过的湖面一片冰,转眼便碎。 “你骗我!” 再也没办法抬头看他,子珩垂首,心里的委曲一涌而上,好像又变回百年之前,第一次遭劫,只敢躲在他身后,拚命闪避天雷、惶惑不安的那头稚嫩小龙。 “你说很快就回来,却一去不归……” “现在不就回来了?” 捏着他的衣襟,子珩闷声低吼:“你还是骗我!他没拘到你的剩魂,怎么可能放过你!” “小龙,你果真是变得精明了!”傲战温润地笑:“玦觞六十年来也不曾赶尽杀绝,如今,也不过是把我拘在地府的魂先投入轮回罢了。” 容容和惇和倒吸了一口气,他们似乎听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任何人嘴里嚼舌根的名字! 子珩冷哼:“他现在不是玦觞元尊了,他叫天帝!还有,他不是不想赶尽杀绝,是没那能耐!” 你啊,聪明是聪明了,仇恨心着实太重。别忘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傲战浅浅一笑,身子却随着渐落的语音,缓缓跪倒。 子珩揪住了他的衣襟,勉强让他躺下,只见傲战脸色苍白,气息浅促。 “傲战!”容容忍不住轻唤。 金色眸子对上容容,暖暖的光芒似有安抚力量:“丫头别担心,我没事。” “没事!把仙力都拿去替人毁躯升灵了,你没事?”子珩怒喊。 “哦。”傲战脸上浮起虚弱一笑:“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自己还没解了你造在天官身上的孽!” 傲战抬起双手,一碰到子珩的手,便紧紧握住。 “傲战……”子珩心一跳,正要说话,却发现傲战原来不是在握他的手,竟是制住自己腕中的命脉! 他睁大双眼,惊怒慌乱之中,眼圈已激动得红了。 “你做什么!” “小龙,要让你不能阻止,也只有这个方法了。”傲战苍白的脸色之上,绽出充满歉意的一笑。 顿时,傲战身上所剩不多的仙力复又奔腾而出,凝聚在他整只右手臂上! 金色锐芒疯狂闪烁,子珩紧紧闭上双眼,温热的水珠已忍不住从紧闭的双眼里流淌而下。 明光稍歇,隔着傲战的一身粗布衣,惇和仍能看见他手臂上漫出清晰的仙器神力,灿光绕成了几乎有五寸宽的银色臂环,牢牢缠住他的右手大臂。 而容容颈上的明珠,似乎受到了银臂环的神力逗引,霎时跃动出红色流光,灿然照耀满室,每一道光芒似乎都想流向傲战額上。 “你封了白虎之牙,让它变成天官的护法?这样,你还剩多少神力?连残剩的魂魄都可能从天官身上剥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从朱雀神器的异常反应,容容也知道了傲战正在做什么。她想伸手过去,阻止傲战的自毁,但却只是沉默地咬住下唇,紧紧握著胸前的朱雀之眼。 掌心触动,朱雀如一颗小小的心脏,跳动着不愿与主子分离的悲鸣。 他现在是强迫封印神器,让白虎之牙俯首称臣,从此奉凡人为主,而所有的反噬,傲战现在就用一身仅剩的神力,替殷天官抵消了! “天官原本就是白虎神仆,委屈了几十年,这是他应得的报偿。反正,从今天开始,世上便再也没有能够同时驱使四圣的主子……他们,都该另投明主去了!” 傲战轻笑,明明是在预言自己即将灭绝,但他所说出的话,竟然仍是如此狂傲有加! 惇和不禁动容了。此仙,当初究竟是个怎样的元尊?惇和一心专注着思考,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师妹早已失态得将下唇咬成雪白。 施术已毕,傲战不需要再扣住子珩脉门。他松开手,轻轻碰触子珩依旧不肯睁开的双眼,像是安抚。 “……小龙,早在六十年前就该如此了!你想尽方法把我留下来,难道一切就能恢复原样吗?那是不可能的了。你别伤心,更不要为我逆天,唯一该替我做的,就是好好补偿天官!真正的天官,从今日才要开始醒来,郁火明珠和上品茶精都给了他吧!天官是个纯良的好孩子,与他为友,对你有益无害。” 傲战自己散了魂魄里最后的修为,只为了把当初封在殷天官灵识里的白虎之牙逼出来!只为了让子珩没事,所以把一切天罚反噬都揽在自己身上。 可是,傲战用这样沉默隐约的方式对他好,他不要,全都不要!他想要的不是自己一个人好端端地独活,他想要的如此单纯,就只是...... “我知道天官是好人!”子珩猛然睁开眼,泪滴骤落在傲战的褐色长发之上:“但你不是!你不能实现承诺,不能好好待在我身边,不能好好活下去,就连给我一个微薄的希望,也不能!” “那么,小龙……我给你一个希望,这回,真的不骗你。”躺在地上的傲战气息微促,却用右掌环住子珩的后颈,把他轻压在自己胸前,菱唇灿笑勾动,在他耳畔低语:“一时,我还不会消失。只要你好好看顾天官这一生平安,总有一天,我还有机会出现的。”
“真的?”子珩躺在他胸前,披垂的黑发与傲战的金褐发交叠。他想抬头再看傲战的神情,但却被他轻柔却稳定地压住了。 “这回是真的!子珩……”傲战的胸口,有活人的心跳,强健而有力的平稳节奏;有他第一次呼唤自己名字的悠韵声音,真诚无欺。 沉浸在这样令人平静的两种天籁里,于是,子珩噙着泪,蒙眬眼中倒映了傲战发色的金芒。 他知道自己心里又相信了。 然而,惇和和容容却清楚见到傲战的模样开始改变。惇和心里猛一跳,容容掩口惊呼:傲战的天灵盖上,灵雾正在缓缓散逸,他的面容越来越灰败! 接着,一双灿如流金的眼逐渐失去光泽,幽幽转为墨色…… 子珩眼底蒙眬的金发灿光,渐渐褪去。这是……他看错了吗?! 子珩用力眨去泪水,却只是更清楚地看见傲战的金发颜色逐渐黯然,一小点又一小点地,慢慢由发尾向上,变成了深黑色的。 于是,子珩自己和傲战两人交叠的发,便再也分不出是谁的了。 那是凡人的黑发,天官的发色! “……都最后了……你是不是仍在骗我……是不是?” 闷声低泣,子珩无法自拔地把头埋进傲战胸前,泪下如雨。傲战那只原本制在他后颈上的手,早已没有了力气,只是缓缓滑落。 是不是?是不是骗我? 然而,傲战已不能再回他任何一句话。 容容拿袖子往自己脸颊上拂过,微一吸气,接着忽然扯了扯惇和的衣摆。 “师兄,我们的任务已完成了,逗留人间,丝毫无益。走吧,回去复命。” 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想替失态痛哭的龙子留下一点自尊。 颔首,惇和会意,和容容两人悄然自房中消逝。临走,惇和替居室设下一个小小结界,让屋内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不至于传出去。 尽管,那个素日高傲自矜的十二龙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了。 “……子珩?”当那只滑落在地的手,再次怯怯地触碰他,那声音,已变得关切而惶惑:“你怎么啦?” 殷天官的粗布衣胸前,已然湿透。 子珩仍旧把脸埋着。“天官,我很难受,你借我哭一哭。” 殷天官觉得自己脑中开始出现一点灵光,他晓得,这时候不该问,而是任他去发泄。 他能感觉,平日自持淡然的子珩,想必是不喜欢被别人看见他在哭的。 所以,他了然地轻声转移话题。 “子珩,你这簪子很好看。” 不知为何,殷天官只觉得沉默落在自己胸口的guntang,更加汹涌。 很多年了。子珩脑中悠然浮显出自己似乎早已忘怀的事。 金发金眸的那人,正侧着身,半卧在自己靠窗的榻上读书。一手撑着窗棂,一手持着书卷,边读,菱唇边还隐约露出极带兴味的笑。 “傲战!你竟在读书?读什么?”那时,他还真的是一头小龙,只知跟在心底崇拜的傲战身后打转。 他摊开书页给自己看,页上却空无一物。 “没有字呀?”他讶然。 傲战眸中却有暖洋洋的柔光流转,朗声大笑。 “小龙,你还不懂事,自然看不透凡尘爱憎。这是如今人间一桩还未发生的缠绵公案!着实有意思,我就先弄来读了。” “傲战!你这是逆天”他瞪大双眼。那时的他,还是个很乖巧的小小龙子,循规蹈矩。 却被傲战拿摊开的书页点住唇,于是,他抬起头,一眼就对上那双正在朝自己施展凝神术的坏心金眸。 “嘿!这事不许告诉玦觞啊!他最守规无趣了,肯定要借机上报玉帝的!” 灿笑烂然,金发漫光。他看得头都晕了,内心只觉得,自己长大后必定是要做个如傲战一样肆恣任性的仙尊。 记忆太沉重,他头痛欲裂。子珩只觉得天官温柔的手正安抚似地,拍上自己的肩,似乎果真让他感觉放松了点。 当初被傲战拿来堵口的空白书页,如今却在他的回忆中,缓缓晕出静默的缠绵字迹来。果然,是凡尘难解的痴情离恨。他,虽是晚了傲战这许多年,但也懂了。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