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可恨之人
乐松凝视他,眸子里是庞籍从未在他眼里看见过的亮光。 是气焰,是嚣张。 是疯狂。 他说:“少保,我要著一本书。” “什么书?” “一本为君王而写的书,与儒家冠冕堂皇的说辞不同,此书洞察人性之险恶,世人的自私自利、庸劣、趋利赴势、反复多变,均要叙述得入木三分,让往后的君王莫要对人性抱有天真幻想,面对重重陷阱,能主动出击,将命运成败牢牢掌握于手中。” 或许是乐松眼里的火光太过猛烈,庞籍亦感到心潮澎湃。 转念一想,又不免嗟叹。 他对乐松道:“世人皆愚,更遑论那些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这书真的写出来,你便是要遗臭万年了。” 乐松闻言,又再灿然而笑,笑得那样肆无忌惮。 他像是又再看到那个自傲又自负的乐信。 不同的是,乐信少了这一份如魔似怔的狂热。 “你又笑些什么?”庞籍问。 乐松答他:“少保糊涂了,我这书是献给想要做储君、君王的人,倘若他们不信我所言,自不会让此书流传,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倘若他们信仰我的王霸之道,将其奉若真理,必不欲此书被任何人所看到,定会收藏于最机密之处,每日待夜深人静之时,方如饥似渴地挑灯细读。” 庞籍心有戚戚然:“让此书存在于世间,当真无恙?” “君王应该是怎样的君王?” 乐松不答反问。 庞籍欲言又止,此日亲眼所见的闹剧,还有与乐松的一席话,岂止是胜读十年书?简直是彻底颠覆了以往的想法。 以往侃侃而谈的仁君之道,他忽而变得半信半疑。 乐松自答道:“君王需要像狐狸一样狡猾,才能识别陷阱,但又必须似老虎一般凶猛,方可惊骇豺狼。” 看着庞籍黯然不语,乐松又补充:“此书,若落入臣子手中,造就的是jian佞权臣,那是世间最大的恶;但在储君的手中,打造的将是一代明君,此乃世间最大的善。” 良久,庞籍才沉重而无奈地颔首。 …… “恩师,乐松真的写了这样一本书?” 姚宏逸问道。 庞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姚宏逸不由得迷惑,究竟是写了,还是未写? 只听得庞籍叹息道:“两年,他用了两年时间来写。” “两年?” “嗯。” 庞籍娓娓地回忆道:“那两年里,我们依旧隔日便相聚而谈,他每次都把新写的文章给予我细看,往往又是一番争论……” “那书写得怎样?” “论述鞭辟入里,文章妙笔生花,观点出人意料,此书惊世骇俗又振聋发聩,令人拍案叫绝。我们二人虽说有争论,却大多数是我被折服。这书里亦夹杂了不少为师的观点与论据,勉强可算是二人合写而成。” “真想拜读一番。” 庞籍幽幽道:“乐松是我见过最聪慧、最有才华的学生。我教导他,比教导太子、甚至比教导我亲儿子都还要用心,说是倾囊相授、衣钵以传,丝毫不为过。” 姚宏逸仔细想了想,疑惑道:“若晚生没有记错,乐松似乎不曾入仕?” 庞籍听了这一问,突如其来地怒上心头,握着杯子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度,连关节都泛白了。 ——“啪!” 姚宏逸惊呼了起来:“恩师,您的手!” 庞籍低头一看,原来是那杯子受不住这重握,裂了开来,断口割得他满手鲜血。 他淡然地拔走刺在虎口的碎片,任着那鲜血滴落。 “怿工,” 他问:“你可知道,为师生平最恨的是何人?” 语气是阴森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不恨那个人。 姚宏逸坦白:“晚生不知。” 庞籍道:“我庞某一生树敌无数,前丞相吕夷简、靳凤竹,掌兵的曹家、王家,无一不对我恨之入骨,但庞某都从未曾将他们放在眼中,更谈不上憎恨。”
姚宏逸不由得点头,庞籍此言不虚,以他的才华与骄傲,确实从未将这些所谓的“政敌”放于眼内。 “此人是谁?” “阚靖云。” “阚靖云是何人?”姚宏逸毫无头绪。 “他是这天下间最可恨之人。” 庞籍斩钉截铁道。 …… “乐琅。” 柴珏轻轻推了推靠在他肩膀上的乐琳。 乐琳依旧酣然于梦乡之中,口水流得柴珏满肩膀都是,口中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 柴珏的肩膀麻得早已没了知觉,又湿了一大片,整晚都睡不着,本该要感到心烦气躁的,可他丝毫没有半分厌恶,反倒十分珍惜这一段微妙的时光。 “乐琅”无论甚么时候,都是一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模样。自己想不到法子的事情,“他”沉思片刻便找到关节所在,迎刃而解。 柴珏很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位好友。 但他更喜欢这样心无旁骛地依偎着自己的“乐琅”。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亦能成长到那种程度——无论何时也能让“他”放心依靠,一如自己如今依赖“他”这般? 他侧过耳来,几近贴着“他”的发,细听“他”的梦呓。 “嗯……嗯,好,deadline之前一定可以,请放心……” “你说什么?”柴珏好奇问。 乐琳依旧喃喃道:“嗯,嗯,可以的,logo再放大一点,活泼点,行,妹子要有事业线的……” 柴珏看着“他”不知所云,不由得莞尔而笑。 有这么片刻,他好想这马车能就这样去到天涯海角,他想要这静谧的时光,能够久一些,再久一些。 柴珏看着天际的鱼肚白,叹了口气,轻轻地又再摇了摇身边人。 “乐琅,到了。” 乐琳半梦半醒,迷糊问:“到了?” “到陶然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