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三宿缘（4）
打从一出生，许沉香就是个不平凡的孩子。 天生异香这种神话里才会出现的体质，让她在诞生的同时就为长辈们带来莫大的惊喜，也成为名字的由来。 不像一般孩子那样容易哭闹不休，还十分早慧，两、三岁就能识字，言语流畅，善解人意，被家人们视为老天恩赐而捧在掌心呵护长大。 巫秀月却知道，那些还不是许沉香身上最奇妙的地方，只是这女孩很聪明的晓得应该表现哪些部分给哪些人看，哪些又应该要永远的潜藏起来…… 今年她们都二十一岁了，巫秀月仍然是人高马大的“女汉子”，过了青春期之后她还是不如己愿的继续长高，好在学生时平坦单薄的身材总算是发育不少，也特地留起了飘逸长发，但很可惜的是，前后换过好几任男朋友，都因为她太没女人味，期待的恋情一一无疾而终。 反观许沉香一副温柔清纯、甜美可爱的模样，追求的男人从来不少，却没听说哪个男人被青睐过，倒是和巫秀月两人是蕾丝边的传闻一直未曾间断，惹得长辈忧心忡忡。 那天周末他们相约到闹区逛街，因为工作忙碌的关系，巫秀月已经好一阵子没能跟老朋友见面相聚了，她相当期待，以至于出门前花了太多时间在犹豫衣装打扮上，迟了十几分钟。 在太阳下气喘吁吁跑到相约的地方，许沉香果然早就在那里久候了，此时正仰头看着不远处一栋听说是古迹的红砖建筑出神。 “香香，对不起！让你等了很久吧！”巫秀月急忙跑上前去，双手合十低头道歉。 许沉香收回目光，脸上扬起一如往常的温柔笑容：“没关系，这里到处都热闹，看着也不无聊。” 自从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后，巫秀月总觉得自己的好朋友是越来越像那位曾经两度遇到过的谜一样男孩了，该说是因为那种悠然淡定的笑容吗？还是那种超然脱俗的印象呢？ 转头也望了一眼八角型的红砖建筑，她心血来潮，指着建筑上方“西门红楼”四个大字问到：“你想进去看看吗？”许沉香向来对于文史传统方面的东西很感兴趣，刚才在等她来之前也正盯着，她估计对方也许是有点想要进去参观吧？ “可以吗？你不是来买衣服的？” 许沉香迟疑了一下，临时变卦并不是她平时的作风，但的确有点让自己在意的事物，她想要进去确认看看。 “不差这点时间，我也想瞧瞧这里面有什么。”巫秀月爽朗的说，老实说只要能跟老朋友见面相聚，她压根儿就不在乎是来这里做什么的，而且如果能满足许沉香的兴趣，看到对方因此开心，那她也会很开心的。 “那好。”许沉香边说，低头从包里拿出湿纸巾递过去，她知道巫秀月是不会带这种东西在身上的。 “瞧你一身汗，我们先去买点凉饮再进去吧？” 二十一岁算是不小的年纪了，他们都已经失去学生时代的那种天真与热情，但就算在职场上再如何的改变、成熟，至少她们在彼此面前不需要戴着面具，能够如同当年一样毫无顾忌的欢笑、互吐苦水。 “……我就说：『我要请病假』，结果你知道那个老王八蛋怎么回我吗？他居然用怀疑的口气说：『你看起来身体很好啊』！”买好冷饮往回走的路上，巫秀月正在埋怨着工作上遭遇的难处：“长得高点我也是女孩子好吗？再说平常身体好跟生理期有啥劳子关系啊？讲那什么话！” “这种事，男人实在很少有人能懂。”许沉香苦笑着安抚气冲冲的好友，她自己也不免遇过几次这种麻烦，常常都得吃了止痛药继续照常上班。 “这还不算什么，我一个同事以前遇到的老板那根本是性sao扰了，还是个女老板呢……” 一路忿忿不平嘀嘀咕咕的走进了红砖楼内，玻璃感应门往两旁滑开，给门内下沉的冷气风一吹，巫秀月突然闭嘴安静下来。 “阿秀？怎么了？”半晌没听到她再开口的许沉香，奇怪的转头看去。 巫秀月撇撇嘴：“……凉快了，不气了。” 许沉香噗嗤笑出声来，她的好友就是这么憨然可爱。 “别笑啦……” 八角型砖楼内其实不算大，两旁有咖啡座、贩卖部以及通往二楼表演场地的楼梯，中间则是个小型的展览区，固定常态展解说红楼历史的部分。 虽然巫秀月平常对这方面不太关注，但幸好她有充足的好奇心，让许沉香引领着慢慢看过去，也不至于会枯燥乏味。 在解说牌上仿照当年所绘制的示意图前停下脚步，许沉香仔细研究着，再对照自己刚才在外头所见到的景色，思量了一会：“嗯……好像已经完全看不到神社了。” “这里原本有神社啊？”巫秀月毕竟还怀着少女心性，对于这种带点神秘色彩与异国风情的事物更感兴趣，凑过去大略瞄了几眼文字。 “稻荷神社……这我知道，是拜狐狸的。”许沉香对于她的理解啼笑皆非，只好担任起解说员：“不是拜狐狸，是拜稻荷神，狐狸是稻荷神的使者。” “反正我只知道狐狸还有豆皮寿司。”巫秀月大言不惭的嘿嘿笑着，又问：“稻荷神是什么样的神啊？” “稻荷神起源于古时候日本进入稻作农业的时代，原本是祈求粮食谷物丰收的神明，后来演变成主管物产丰饶、带来财富的神。”许沉香说完，指着上方另一行字：“你看，当初红楼是个市场，附近又都是商业区，所以才在这里设了一座稻荷神社。” “就跟我们的财神爷或关圣帝君一样，懂了。”巫秀月用力的点点头，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好像有个智识丰富的好朋友是多么神气的事。 “不过神社怎么不见了呢？是后来被拆掉了吗？” “那边有写。”许沉香引导她来到后方的玻璃格子柜前，看着其中一格的相关展示：“美军空袭台北的时候被炸掉了大半，后来残存的部分就全拆了，刚刚我看外面好像也没有什么剩下的遗迹了。” “空袭啊……说的也是，那时候还在打仗。” 盯着格子柜里被烧灼破损、也不知道是什么用途的册本，巫秀月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发堵，她生活的这个年代已经相当和平了，打仗、空袭这些也只在电影或新闻里见过，一点也没有真实感。但看着眼前这本烧焦册子，她脑海中不禁浮现了一道朦胧场景；就在历经轰炸与焚烧、还冒着淡淡轻烟的神社废墟里，有个人蹒跚的走进去，搬开焦黑的木梁瓦片，小心翼翼的把残留下来的册子拾起…… 察觉到身旁友人心情转闷，许沉香不着痕迹的牵起对方的手，然后微笑着说：“走吧！我们去探探神社原本所在的地方。” 反正也凉快下来了，巫秀月没什么意见的让许沉香拉着走出八角砖楼，顺着外头的小广场往深处走，原本是神社的地方早就已经盖成了建物，开设了各式各样的店铺。 时光一晃七十年，这附近一如过去仍是各种娱乐或新颖商铺的聚集地，充满热闹与活力的气息想必就像当年一样，只是人事早已今非昔比。 由于发展时间的落差，建筑物兴盖时，砖楼这边尚未整顿成如今模样，因此开设商店的建筑物都是背对着小广场、面朝道路，她们沿着一栋栋建筑物的后门往深处走去，就连地面和角落也完全再找不到当年神社的残迹，不免感到少许失望。 正打算回头折返的时候，巫秀月转头间却嗅到一股nongnong咖啡香，忍不住就觉得馋瘾来到舌尖，兴冲冲的对好友说：“那边好香啊！我们去看看。” 许沉香也只好苦笑着被她拖了过去，原来后头的建筑物下居然躲着一条信道，明明楼上二三四层都还在，独独一楼不见了一户，就仿佛从整排楼房中抽掉了一间似的。 不过从前确实常见到这种兴建楼房的方式，想要充分利用空间、却又要留给小巷弄内的住户一个方便，就在房子下方留条信道，现在的都市规划比较有章法，就不太出现这种奇妙街景了。 信道已经相当老旧，加上这边广场重新整顿后，似乎利用的人也不多了，多被用来停放摩托车以及隔壁咖啡店堆放货物用，阳光照不到的墙面上还有不少涂鸦艺术。 许沉香探头看了看，眼神闪过一丝不安。 “阿秀，这路好暗。” “没事，你小心脚下，我牵着你过去。”巫秀月不太在意的笑着说。 信道不长，还没踏进去就已经能看见对面的骑楼和车道，人来车往的，因此虽然里头阴暗了点却不怎么可怕。 天色如果再暗些，她也许就会对好友的话多考虑几秒了。 “……啊！” 话说着，才跨进信道，后面许沉香似乎是没注意脚下地面落差，低呼一声，扑跌在她的背上。 “香香？”巫秀月停了下来，侧着眼关切。 许沉香双手扶住她的背，头脸埋着，一阵子没吭声。 巫秀月又唤了一声，没得到响应，担心的转身过去低头细望：“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她知道好友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心里突然忐忑不安起来，总觉得刚刚一瞬之间她似乎遗漏了什么事而毫无自觉。 却见到抬起头来的许沉香满脸苍白，神色惶然，抖着嘴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然后才近乎呻吟般吐了句莫名奇妙的话来。 “『它』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