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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兄弟(上)

    李兑之变,突然而起,突然而止,仅仅是一夜的工夫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过午以后邯郸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景象,虽然市井街巷间到处都在议论昨天晚上的惊心动魄,但对于朝堂上的卿大夫们来说,能够真切感受到的变化只有朝堂上从此少了一个名叫李兑的人,当然还有那些曾经唯李兑马首是瞻的卿大夫。

    真正的变化当然不仅仅这么简单,根据乱后粗计,此一役兵卒折损过千,都尉以上战陨及被执杀者过十,虽然这些丝毫不会动摇赵国国本,但李兑的倒台必然会波及到赵国各地甚至相关各国,由此引起的动荡绝非一两日便能彻底平定下来的。不过最困难的坎儿总算是迈过去了,“战场清扫”工作自有人去完成,作为大王的赵何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

    入夜时分,赵何依然留在陈嫔寝宫之中,为免再出意外,寝宫外边则由暂时调为内班的郑铎一闾人马严加保护。郑铎是个安分的人,再加上有高信的倒台在前,他更是不敢越雷池半步,不单自己,就是手下人也被他严令禁止,决不允许踏入寝宫内院半步。在寝宫中伺候着的依然还是原先那些寺人和侍女,但因为昨天的事,大家的举止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哪件事惹恼了原本极为和善的大王,一不小心便会脑袋搬家。

    “为君昏庸,不值一保。昏聩无用,无能无德……”

    内寝里烛光摇弋,更使低着头坐在塌沿上的赵何脸上表情显得阴晴不定。陈嫔生怕触恼赵何,却又不敢出去,只得坐在昏暗角落里不敢出声。也不知赵何在那里呆呆的坐了多久,突然之间一拳擂在榻上,吓得陈嫔接着带上了哭腔。

    “大王……”

    “什么大王!你要说什么!”

    赵何红着眼猛地抬头向陈嫔看了过去,那副要吃人的表情登时将陈嫔吓得六神无主,浑身一哆嗦,连忙趴伏在了地上。

    “大王,臣,臣妾没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

    赵何腾的一声站起了身来,

    “外边的人看不起寡人,你也要看不起寡人么!”

    “臣妾怎么敢……不,不,没有人会看不起大王啊。”

    陈嫔趴在地上已然哭出了声来,赵何听到这哭声心中恼怒更甚,几步迈到陈嫔身边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你不敢?你不敢!你只是嘴上不敢!寡人,寡人要让你看看我不是无用无能,不是!”

    赵何疯了似的将陈嫔推倒在了地上,一边怒喝一边发狂似地撕扯起了她的衣裳。陈嫔彻底吓呆了,一边徒劳的护着自己的衣襟,一边语无伦次的哭道:

    “不要啊大王,你身子刚刚好,不行啊!”

    赵何此时已经完全进入了癫狂状态,紧紧地闭着嘴根本不去理会陈嫔无力的反抗。站在寝室门外的那些寺人侍女心惊rou跳地听着室内杂乱的动静,白着脸面面相觑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来。

    冬日绝无虫鸟之鸣,寝宫内外四下里一派静谧,这让内寝之中的暴喝声和哭喊声更加清晰可闻。守在院外的侍卫扈从们在黑暗中相互交换着眼色,一个个站得更是挺直。

    “啊——”

    正当大家都选择了闷不作声之时,内寝里突然之间传来了赵何一声绝望的长叫,郑铎双眉一跳,猛然转头向院子里看了过去。

    一切仿佛在一瞬间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工夫一名医官被请了进去,等了很长时间他方才寒着脸满头滴汗的哆嗦着弯腰鞠身跑了出来。郑铎见他险些在门槛上绊倒,伸手相搀的工夫终于忍不住问道:

    “大王他……”

    “大王……”

    医官下意识的说了两个字,立时醒悟过来,慌忙闭嘴看了郑铎一眼便疾步跑了出去。内寝里紧接着便传出了赵何愤怒的吼声。

    “外头守着的是谁?郑铎,你去把胡医官的家人都接到宫里来住,谁也不许出去,寡人要给他们加官,加官!”

    “诶诶……诺。”

    郑铎吓了一跳,赶忙高声应了下来。还未走远的医官闻言停了停身,无奈的长叹口气,终于摇着头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李兑倒台后的第一次朝会在建子月初十日便开了殿,群臣向面色肃然的赵王朝贺以后纷纷归了坐,朝堂上已是一派祥和。如今已经没了相邦,那就只能论谁威望最高了,触龙在殿下已经跟卿大夫们谦辞了一番,如今当仁不让,精神饱满的待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起身向赵何躬身拱了拱手高声禀道:

    “大王,李兑之事善后还需些时日,不过眼下还当速速立下相邦之职方能安稳诸事,此事还请大王示下。”

    如今朝堂上少了个李兑就是不一样,没等赵何发话,底下已经是一片窃窃私语,赵何不知在想着什么,半晌才沉声说道:

    “你们先议一议好了。”

    “诺。”

    触龙待众卿大夫应了下来,再次谦恭的向赵何鞠了一礼,接着直起身挑起眉毛扫了众大臣一眼,刚声说道,

    “呃,各位,大王让咱们先议一议,你们若有定意,那不妨说一说好了。”

    “大王。”

    坐在左边首位的徐韩为欠身向赵何鞠了一礼,接着笑呵呵的对触龙道,

    “左师公,以下官之见,此事怕是不用议了吧。此次平定巨变平原君居功至伟,况且又是王弟,岂不正是相邦不二人选么?”

    “是啊,是啊。”

    “此事确实应当的。”

    ……

    朝堂上什么时候都不会缺了应声之人。徐韩为话音落下,大殿上立刻响起了一片附和声。触龙虽然一直对徐韩为有意见,此时见他见风使舵更是鄙夷,但这个建议却实实在在说到他心里去了,正要乐呵呵的接上话头,坐在他上手的赵胜已经抢先站起了身来。

    “徐上卿实在是抬举赵胜了,这次赵胜虽然跟着各位卿大夫做了些事,但都是天佑我大赵方才得以功成。况且赵胜虽是王弟,不过毕竟年少,实在担不起这样的重责,还请各位另议他人。”

    “平原君这话怕是说错了吧。是谁暗中派人联络的大将军他们?是谁入内宫救的王驾?三哥,这些好像不是我赵豹做的吧?”

    赵豹这回立的功劳也不小,现在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听见赵胜在那里谦虚,接住他的话头便向坐在大夫群里的大将军牛翦、代郡守赵禹以及还没有定职的赵奢、乐毅这些人挤眉弄眼的望了过去。

    那些人能回到邯郸都是因为赵胜的功劳,而李兑能倒台又是他们的功劳,见赵豹在那里打趣,一个个全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如果再往外推那不是谦虚,反而是做作,赵胜跟着笑了两声,开口接道:

    “话不是这样说的。突变猝起,你我身为大赵之臣自当责无旁贷,不过要论治国还需年长沉稳干练之人才行,赵胜先前没有做过什么事,如果不知进退,不论是对大赵还是对我自己都绝非好事。”

    “平原君‘不知进退’这四个字说得好。”

    亚卿虞卿这时笑呵呵的接上了话,转头看了看触龙道,

    “左师公,前日你去找下官说了公子安排的那些事,下官当时便颇为所动。虽然事起仓促万事不周,但平原君公子此前能安排周全,以至于危中反胜,足见其心思之密,此实为我大赵之福。自古贤臣不论老幼,只要于国有益便当擢拔。今日虞卿也学一回荐贤之贤……大王,臣虞卿举荐平原君公子胜为相邦,还请大王速裁,也好尽快安顿他事。”

    “大王,虞亚卿说的不错。”

    这些话其实早在朝堂之下就已经商议好了,触龙向那些准备起身禀奏的卿大夫摆了摆手,又向赵何躬了躬身,接着乐呵呵的转头对赵胜笑道,

    “还请公子容下官说几句倚老卖老的话,下官身为博闻师,也算是侍奉着大王和两位公子读了几年书。原先下官倒还没看出什么,但公子赴魏以后所为之事下官看在眼里却是明白的,刚才虞亚卿说‘贤臣不分老幼’,此话实在在理,公子虽然年幼,却已颇有贤臣之风,即便略少执政资历,但有下官等人佐理诸般事务,不需一两年必是一代贤相,此不单是大王之福,大赵之福,公子之福,同样也是下官这些人之福。还请公子万万不要推辞。”

    “左师……”

    话说得好听不假,然而事情哪像触龙说的那么简单,他说什么“大赵之福”,赵胜作为一个穿越者,清清楚楚知道赵国最后会是怎样一个结局,但身为赵国公子,他总还是希望这一切能有所改变的。

    赵胜并不是不想当相邦,这样的事谁不想呢,而且他在李兑倒台之时已经有这个预感了,然而根据此时各国“家大于国”的局面,他要是这么早就当上相邦,虽然能依靠权力按自己的想法去改变一些现状,却又必然会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在各种势力牵扯之下束缚了手脚,反不如在底下依靠自己王弟公子的身份慢慢影响来得好。然而没等他说出话来,触龙却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呵呵一笑道:

    “公子不需再谦辞了。我等举荐公子为相绝非讨好公子,更非仅仅因为此次公子立了大功。一国安危系于君相之间。原先李兑为相造出如此大的祸端,正是因为他是外人,与大王其心不一。公子身为王弟,佐辅君王自是本分,此为循周公辅弼之制各国所行常例,公子若是再推那便不好了。”

    触龙这些话说的已经很重了,话音落下早就没人敢再吭声,现在这事已经很明显,触龙他们举荐赵胜为相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是王弟,跟大王兄弟君臣一心这是谁都比不了的,谁还敢争?

    王弟——这才是关键之处,要是再往外扩大一点,可以说这代表着整个宗室乃至所有以宗室为核心的贵族们的利益,以及他们对赵国的控制。三年之前为什么会发生沙丘宫变,赵胜作为穿越者与别人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这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但即便如此他心中所想却又都是不能说出来的道理,一时之间还真不大好反驳触龙。就这么低头一顿的工夫,触龙向殿上群臣扫了一眼,见不少人已经点了头,没再多问便向赵何鞠拜了下去。

    “大王,臣等所议已出,臣与上卿徐韩为、大将军牛翦、亚卿虞卿诸人共同举荐平原君赵胜为相,还请大……”

    触龙一个“王”字还没说出口接着就闭了嘴,满殿大臣正等着结果呢,登时诧异的顺着触龙的目光向赵何看了过去。只见赵何呆呆的望着殿门之外,也不知在想什么,木然的表情竟像是根本没听触龙他们刚才的话。

    “左师……”

    赵胜望着赵何的表情,多多少少已经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忙轻轻提醒了触龙一句。触龙也反应了过来,赶忙向赵胜点了点头。然而他们明白归明白,在朝堂之上僵着终究不是个事儿,触龙忙又向赵何小声提醒道:

    “大王。”

    “噢。”

    赵何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似地向触龙看了过去,愣了一愣方才笑道,

    “好,就以平原君为相好了,先担起责来,容后择吉日再行赐印之礼。王弟,今后你要好自为之。”

    “诺,谢大王。”

    要想做事总得有上套的一天,老是犹豫干脆什么也别干了,上位虽然会遇上许多麻烦,不过同时也能掌握许多优势。赵胜本来也只是在当可当不可之间犹豫,现在赵何已经把话说到这里了,他自然不再说什么,起身应诺后此事就算定了下来。相邦之位一定,那么该他说的话就得他说了,向着赵何略一躬身说道,

    “大王。李兑身亡,善后还有许多事要做,另外朝中空出来的朝位还需斟酌人选,邯郸及各地军中也需安抚。诸事繁杂,臣忝居之初尚无条理,不敢不请大王旨意。”

    “好,你下去先与各司卿议清楚了再报于寡人……”

    赵何与赵武灵王不一样,以前从来没有真正管过朝务,即位之初他岁数太小是肥义帮他打理,沙丘宫变后赵成、李兑更是霸住了权柄,他说这样的话几乎已经顺口了,说到这里突然一愣,接着释然的笑了笑才道,

    “寡人有些累了,你们先下去吧。相邦留一留,寡人还有事跟你商议。”

    “诺。”

    群臣起身拜辞,除了赵胜以外纷纷退出了朝堂,等偌大的殿堂里只剩下赵胜和赵何两个人时,赵何从御座上站起身缓缓走到了赵胜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叹了口气才道:

    “王弟,咱们很久没在一起说说话了,你跟寡人在宫里走走。”

    “好。”

    赵胜沉住气应了一声,从几后绕出身来,跟着赵何一前一后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