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含桃
汴州。 李抱真听说马燧因受骆元光连累而受到斥责的消息，认为德宗这样处置不公，提笔就想上疏德宗，欲替马燧鸣不平。 裴度赶忙阻止了李抱真，说道：“仆射莫急，请听卑职给您分析一下陛下的意图后，您再上疏也不迟。” 李抱真气的将笔放下，说道：“你说陛下是什么意图！” “仆射难道没看出来，自四镇之乱以来，藩镇屡屡背叛朝廷，陛下对藩镇统帅早已暗怀戒心了。这次马仆射被斥责，陛下故意小题大做，其目的就是打压有功的藩镇统帅，趁机往各藩镇安插监军使。” “本帅也有此怀疑，但即便朝廷要派监军使，也不必对马仆射如此不公吧？” “您听卑职给您分析一下其中的玄机。陛下登基伊始励精图治，停止各地向朝廷进奉宝物；夺内侍王驾鹤兵权，将权柄转交武将；任用刘晏兴利除弊，杨炎颁行两税，充实府库，意图削藩。可是，杨炎虽有才，但为人心胸狭隘，先是除掉刘晏引起天下哗然，后又急于自证清白而陷陛下于不义，才使佞臣卢杞趁机取得相位，把持朝政。卢杞不仅无才无德，而且jian诈谄媚，只知结党弄权，逢迎陛下，祸乱朝政。待河朔四镇生乱，陛下本欲倚重的李希烈和李怀光平叛，谁知他二人又相继叛乱。因此，陛下对朝臣和武将先后失去信心，进而开始认为只有内侍宦官才是可信的家奴。此变化在巡狩奉天之时就已经初露端倪，陛下将神策军交由窦文玚和霍仙鸣统领。圣驾回到长安以后，又正式授予二位内侍为神策军中尉。这次讨伐李怀光，陛下更进一步，给咸宁郡王（浑瑊）设了一名监军使，名义上是让监军使监督咸宁郡王务必听命于河东马仆射，实际上就是在试探藩镇统帅的态度，为大规模推广监军使打下伏笔。果然，西平郡王（李晟）未经请示擅杀泾源节度使田希鉴，陛下虽然震怒，但实际只是受到了斥责，并未受到惩罚，真正目的无非也是能让西平郡王接受朝廷给他配备的监军使而已。” 李抱真听了裴度的分析，恍然大悟道：“裴郎如此一说，本帅明白了，陛下利用骆元光杀徐廷光这件事来斥责河东行营诸位将帅，真实意图就是为了让监军使成为常例，监督和限制各镇统帅的兵权。为了这个目的，陛下才先后在浑瑊和李晟的身边安排了监军使，其目的就是做给其它藩镇看，如此有大功于社稷的功臣都要安排监军使，遑论其它藩镇统帅呢？” “所以，卑职断言，仆射身边早晚也会派来监军使的。不知道仆射有没有发现一个细节，这次您收复汴州，捷报送到长安，朝廷只是赞誉，督促仆射尽快拿下淮西，并无任何实质性赏赐，这并不符合以往惯例。因此，仆射还要谨慎一些，别像马仆射那样，因为一些小事被陛下抓住把柄，接受监军使的同时还要受到朝廷无端的斥责。” “赏赐不赏赐，本帅并不是很看重。只是宦官掌兵这一点，将来会后患无穷。陛下登基之初就意识到其中的隐患，所以才夺了宦官的兵权，可到头来还是绕了个大圈，时至今日又将兵权还给他们，这不是重蹈先帝覆辙吗？” 裴度摇头说到：“这几年藩镇接二连三的叛乱，根源就在于弱干强枝，朝廷实力相对孱弱，藩镇过于强大，可陛下如今不思如何壮大朝廷实力，却转而猜忌忠臣，将兵权分给宦官内侍，真是错上加错。” “看来，我得给马仆射写封信好好开导他一下了，万一他因为心中不满而得罪了监军使，难免会晚节不保啊！” “卑职以为仆射别忘了淮西，李希烈放弃中原，收缩兵力固守，如果我军强攻，恐怕以目前中原官军的实力还不能与之匹敌。但如果吴少阳在蔡州真能暗中联络一些将士哗变，在我军攻打淮西之时从内部起兵来策应，则有可能会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 蔡州。 看着丢了大梁（汴州）的陈仙奇和吴少阳，本来就身体有恙的李希烈病情加重，甚至吐了一口血，只得暂时将二人送进了大牢。幸亏窦桂娘从中积极斡旋，她让陈仙奇的夫人窦氏帮忙将陈仙奇的同族------蔡州名医陈山甫找来，为李希烈诊脉治病，这才将二人从牢里放了出来。但是陈仙奇作为镇守大梁的主将，丢失城池的罪责难逃，李希烈让他停职赋闲在家，而吴少阳则接管陈仙奇的士卒，率兵到申州（治所在今河南省信阳市浉河区）去驻守，留在那里戴罪立功。 陈仙奇作为一员带兵的将领，不让他掌兵就相当于夺走了他的一切，而且一旦时间久了，自己军中的那些部将，很有可能会被吴少阳的亲信逐步取代，那就意味着自己将永远失去这支人马了。所以，陈仙奇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尽快动手杀了李希烈。眼下他停职在家，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自己的同族陈山甫。 于是，陈仙奇秘密将找到了陈山甫，请他在帮李希烈诊病的时候暗中下毒来结果李希烈。陈山甫开始因害怕不敢答应，陈仙奇晓以利害的同时又允诺将自己积攒多年的钱帛倾囊相授，同时还威胁陈山甫，如果他不同意，就杀了他灭口。利益诱惑外加威胁恫吓，陈山甫终于还是咬牙答应了陈仙奇，决定在李希烈的药中添加少量乌头草，令他在今后几天里，慢慢中毒而死，也好以病重不治为由让自己脱身。 陈仙奇当夜就给申州的部将薛育写了一封密信，告诉他李希烈已经病入膏肓，几日内必将死去，让他尽快带领将士悄悄回到蔡州，帮助自己夺取淮西的最高权利。 三天里，陈山甫不断的在给李希烈服用的药中添加乌头草，并反复对李希烈身边的小儿子李海山强调，陛下（指李希烈）病情太重，自己恐怕回天乏术。陈山甫说这些的时候，还担心李海山会迁怒于自己，没想到他却是个逆子，巴不得李希烈早点死，反而认为这是自己和哥哥抢夺帝位的好机会。三日后，陈山甫宣布李希烈不治身亡，李海山扣押了陈山甫，封锁消息，秘不发丧。他准备先诱杀自己的几位哥哥以及淮西宿将，然后再登基继位。窦桂娘假意痛哭了一番，然后主动帮李海山谋划，说夺取帝位事关重大，必须要有重臣辅佐方可成事。淮西宿将陈仙奇因丢失大梁正赋闲在家，他的夫人窦氏与自己姐妹相称，关系极为亲近，可通过窦氏争取陈仙奇的支持，如果他将来能有陈仙奇的扶持，他的皇位才能更加稳固。因此，窦桂娘打算先派人给陈仙奇的夫人窦氏送了一些含桃（樱桃）过去联络感情。 李海山早就许诺自己登基以后，给窦桂娘一个太后的位置，他还以为窦桂娘会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真心帮自己，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桂娘的建议。 于是桂娘将李希烈的死讯写在一张纸条上，然后揉成小团，外面封上红色蜡油，混在一盒红红的含桃内，让宫女送给陈仙奇府上送了过去。 陈仙奇和窦氏知道桂娘此时派人送来含桃非比寻常，急忙回到内室将这盒含桃平摊在桌上，很快就发现了其中一枚与其它含桃有异，拿起来细看，果然是用红蜡封裹的密信。捏开一看，十几个蝇头小字映入眼帘，“昨日已死，殡在后堂，欲诛大臣，请自为计”。 陈仙奇看了心中十分焦急，因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薛育此时应该到达蔡州了，可偏偏就是没有任何消息，自己孤身一人实在无能为力。 就在陈仙奇心急如焚的时候，一身便装的薛育来了。 陈仙奇握着薛育的手激动万分地说道：“你回来的太及时了，我刚刚得到消息，李希烈昨夜已经死了，他的儿子秘不发丧就是想诱杀淮西宿将后自立。你带了多少人回来？我们商议一下该如何冲入皇宫，捉拿李海山。” 薛育说道：“将军，我本来想带着手下的一千人连夜从申州赶回来，没想到却被吴少阳将军知道了，他派大军追上了我们，追问我意欲何为。我坚持不说，他就威胁我，如果不说，他就将我们这些人全部处死，这个时候有人害怕了，就将我们的计划告诉了他。” 陈仙奇大吃一惊，说道：“糊涂啊！密谋已泄，那你怎么还到我府上来？我等全部难逃一死。” 薛育赶忙说到：“将军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吴将军听了我们的计划不仅没有抓我们，反而决定亲率一万大军来指挥此事。” “你说什么？吴少阳愿意参与此事？” “是的，吴将军亲口说愿意参与兵变。眼下先派我们一千人着便装秘密入城，他带着九千大军在南门外的树林里集结待发，一旦我们打开城门，只需在城头点燃三只火把，他就率大军进城，围攻皇宫。” 陈仙奇说道：“目前蔡州城内守军只有五千人，算上守卫皇宫的二千禁军，我们有一万劲卒在此，大事可成了。你带着五百士兵晚上三更夺取南门，其余的五百人由我率领负责阻击援兵，然后你打开城门放大军进城…….” 三更十分，蔡州南门传来了厮杀声，不到一个时辰，城头就点燃了三只火把。吴少阳亲率大军杀入城中，跟随陈仙奇一起包围了皇宫，叫嚷着请求拜见李希烈。 李海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兵变吓傻了，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自忖如果再负隅顽抗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不得已打开宫门，出来面见陈仙奇和吴少阳，说道：“先帝今日已崩，我正要派人通知诸位将领，没想到二位将军就先到了。” 陈仙奇刚要说话，吴少阳就抢先沉着脸说道：“李希烈悖逆，我等奉天子之命诛杀逆贼，来人啊，将他给我拿下。” 士兵们将李海山拿下，然后随着陈仙奇和吴少阳进了皇宫。 陈仙奇见到了李希烈的尸体，命人将他的首级割下来放入水银盒中保存，然后又将他的儿子、妻妾共计六人一起诛杀。窦桂娘属于内应，自然得到了陈仙奇的保护。 第二天，将士们共推陈仙奇作为淮西留后，请他向朝廷上疏请降。 这可出乎了吴少阳的预料，他听了薛育和陈仙奇的密谋，之所以主动参加，本身就是打着两手准备。陈仙奇成功打开城门，自己率领大军进城，将来向朝廷请功，诛杀李希烈的首功非自己莫属；如果陈仙奇失败，那么他就是追杀陈仙奇旧部谋逆的功臣，依旧可以在李希烈面前邀功请赏，今后还可以继续伺机诛杀李希烈。可是，没想到手下这些将士以前大多是陈仙奇旧部，自己的嫡系反而不多，现在共推陈仙奇为留后，这实在出乎他的预料。没办法，他只好假意拥戴陈仙奇。好在陈仙奇也算有良心的人，他知道吴少阳在这件事上确实立了大功，答应将淮西兵马使一职让给他。 陈仙奇写好归顺朝廷的奏折，将李希烈及其家眷的六颗人头，派薛育一并送往长安。 ……. 河东太原府。 马燧实在很郁闷。自己率军出兵河中，顺利平定了李怀光和朔方军，原指望能像李晟和浑瑊一样因功封王，为自己的军旅生涯增添一抹浓重的色彩，可是却无端受到骆元光的影响而白忙了一场，怎么能不郁闷？他因此而迁怒于骆元光，甚至对李晟和浑瑊产生了不曾有的嫉妒。尤其是和李晟相比尤其心中不平，他们一起在河北共同对付李惟岳的时候，李晟的官职还只是右金吾将军，掌兵不过万人。短短几年时间，李晟就凭借打败朱泚、光复长安的功劳被封为西平郡王，官职就由神策河北行营节度使，升至凤翔、陇右节度使，身兼安西四镇、北庭及泾源行营副元帅。甚至后来李晟亲手杀了泾源节度使田希鉴，也不过是受到斥责，给他增加了一个监军使而已。可反观自己呢？毕竟是平定了李怀光的叛乱，这功劳还小吗？骆元光杀人，自己虽有些许责任，但也不至于功过相抵吧？他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应该，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能什么封赏也没有，反而得到一个监督和限制自己权利的监军使王定远吧？ 就在马燧郁闷至极的时候，他收到了李抱真派人从汴州送来的信，在信中，李抱真提醒他谨言慎行，不要因一时口快而受到诬陷而晚节不保。 马燧是个聪明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例子太多了，如今天下即将太平，如果自己想要安安稳稳地保住晚节，就必须通过监军使王定远让天子知道，即便自己受到不公的对待，但依旧心无怨言，还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