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薄待功臣
“各位大人,校尉乘五花马,北军军侯迎候……”中军掾吏樨子站在轩辕上,象鹅一样伸长脑袋,兴奋地禀报。 虽然没有内廷通知,但大鸿胪窦固与曾经参加两次北伐的汉军将士们,还是全部自发到正平亭迎接。窦固已经没有军职,更无帝令,曾经的汉军主将,此时身着便袍,与耿忠等众将远远地站在欢乐的人群后面,什么也看不见。 太尉府仅派出北军军侯迎接耿恭,但人们都朝着骑马载誉归来的耿恭等十三人欢呼,没有人注意到人群后的窦固、耿忠等将。看着暮色中意气飞扬的耿恭,窦固又想到了陈睦、郭恂、关宠,这些曾经的部下,这些汉军骁将将永远留在天山南北,埋骨在西域雪原、戈壁、黄沙之下。 众将已跟随人群后过了雒水桥,良久,窦固、耿忠仍背手伫立在长亭远外官道边。 “大人,人群已远去,天色已晚……” 樨子见窦固久留伫立,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便悄声提醒道。窦固这才缓缓地回过身来,苍老的身躯费力地爬上自己的辎车,绕过宜阳观和灵台,从平城门返回城内。 当天夜晚,雒阳城全城狂欢,彻底难眠,周边各县民间也闹花灯狂欢。 从光武大帝刘秀率领南阳子弟叱咤风云、中兴汉帝国起,东汉王朝已经数十年不对外用兵了,没有英雄的帝国是枯燥而令人乏味的。如今在遥远的西域,竟然一连出了班超、耿恭两个英雄,怎么不令大汉带剑士子们欢欣、渴望,怎么不令大汉吏民们欢腾?! 耿恭将十二名军候与士卒们送进北大营,便急急告假返回自己在雒阳上阳门大街的耿府。可府中已经物是人非,曾经与他相依为命的阿母思儿心切,已经在年前孤寂辞世,被安葬在老家右扶风茂陵邑祖茔地。悲痛迅速笼罩着耿恭的心,他想返回五陵原结庐为阿母守孝,可内迁却传来消息,令他在府中等待朝廷封赏。 这一等,便是整整十余天,耿恭归心似箭,宫内却一丝动静没有。 原来,二三月份,汉廷大事不断,让年轻的刘炟疲于应付,焦头烂额。二月末,武陵郡溇中(注:今湖南常德市)蛮人头领陈从等人聚众反叛朝廷。叛军夺取溇中后,又进入零阳(注:今湖南慈利)蛮界,与当地官军一时势均力敌。 楚地警讯驰报京师,以太尉牟融为首的主战派和以司空第五伦为首的招安派争执不下,众臣或讨或招争论不休、莫衷一是。西域汉军连遭败绩,刘炟恐惧两面开战,再在国中楚地动刀兵非同小可,一时难以定夺。 他怕因犹豫不决再被太后斥责,便很想召见窦固问计。可一想到年前君臣间吵架那一幕,心里便打鼓、有气。不过乱民起哄,他咬牙暂且将此事压下,一个人仔细想辙。 捱到三月十日,山阳郡、东平郡等地又紧急驰报京师,“三月五日夜,大地震荡,房倒屋塌,人畜多亡,犹如末世!”这是一次被载入正史的大地震,太行山以东各郡损失惨重,吏民死伤无数,形同一场大战,更如世界末日。 刘炟只好将征讨楚地事放下,便在宣明殿与太傅、三公商讨对策后,紧急下诏赈灾。那几日,君臣忙着赈灾,征讨反贼陈从事被束之高阁。别人能装糊涂,可太尉牟融等不及了,只是见心念苍生万民甘苦的刘炟将全付身心都放在赈灾上,只好三缄其口。 继位之始,便有地动(注:即地震),且内有反叛,外有强敌侵扰,刘炟自省是自己或有失策之处,导致天怒人怨。于是,赈灾期间,又专门下诏,广施仁政,“令太傅、三公、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国守相,举贤良方正与能直言极谏之士各一人。” 赈灾、举贤这两件都是国家大事,让三公、九卿和尚书台众官忙得不亦乐乎。反贼陈从反叛事如何处置悬而未决,耿恭等功臣归朝后如何赏赐刘炟也从不提起,这激怒了赵熹、牟融等大臣,他们决定犯颜直谏了。恰在此时,北塞又有边讯,给他们提供了谏议时机。 这天河西驿吏五百里加急,驰奔京师。 “五百里加急,南匈奴出塞击破北匈奴!” 边警不断,让刘炟一夕三惊,焦头烂额,但这一次却是好消息。 原来,汉军段彭、王遵率军第三次北征天山,给北匈奴各部以沉重打击。汉军撤回河西后很久,北匈奴皋林温禺犊王才战战兢兢地率皋林部部众还居涿邪山。 南匈奴单于长(注:即南匈奴湖斜尸逐侯鞮单于)闻讯后,便派轻骑与缘边郡及乌桓兵万余骑出塞,共击北匈奴皋林部还居者。联军千里奔袭,打得皋林温禺犊王措手不及,只能率余部仓皇退向大漠深处。此役北匈奴被斩首数百级,降者三四千人,牛马十万余。 南匈奴大胜,受到汉廷重赏。仅钱便赏两亿,素帛缣绢赏赐二万匹。牟融抓住这一时机,专门上了奏章,“陛下,汉军三征白山,单于举国惊惶,故才有涿邪山大捷。今耿恭孤军守疏勒,鬼神皆惊,节义过天。南匈奴因功宜赐,耿恭等汉军将士更应重赏!” 也是啊,南匈奴一战便受如此重赏,耿恭麾下汉军征战绝域,建不世之功,怎么赏赐都不过分啊。再说,没有汉军远征,没有耿恭等将士为国死战,使北匈奴元气大伤,又怎么会有南匈奴之涿邪山“大捷”? 只到此时,朝野望眼欲穿的赏赐才终于到底来了。但朝野等来的不是欢欣,不是耿恭被显爵封侯的喜讯,而是深深的失望! 或许身为儒学大家的刘炟迷恋黄老对战争并不热心,当新任北军军候田恬宣布诏书时,汉军北营内众将无不大感意外,倍觉心寒。宣诏现场**肃穆自然无人敢出声,但皇帝诏书宣布后,北大营内众将士先是一片安静、讶异,旋即被一片议论声、甚至嘘声淹没。 功比天高、声震寰宇的戊校尉耿恭仅被拜为骑都尉,秩比二千石,未封侯。 骑都尉是个虚职,无战事时便不开府,是闲职一个。司马石修为雒阳市丞,秩比一千石。屯长张封为雍营司马,秩一千石。军吏范羌为共县(注:即今河南辉县)县丞,秩俸四百石。其余九个士卒全部补入羽林营,仅成为羽林卒,为汉宫宿卫。 而耿恭麾下千余殉国勇士,埋骨遥远的天山雪原,功在千秋、功昭日月,可刘炟的诏书却一句未提起他们! 如此薄待功臣、烈士,寒了汉军将士们的心哪! 耿恭还朝后,朝廷未在德阳大殿举行大朝贺,更别说在平乐观举行国家庆典了。当时,雒阳城内便议论纷纷,现在赏赐的诏书一下,雒阳民众无不唏嘘不已。尤其是班府内,高密侯邓震、侍中邓训、御史中丞薛池等人是班府的常客,此时几人都陪着班老夫人,一个个沉默不语,心情沉痛,相顾无言。 耿恭功勋卓著,朝廷如此薄赏。班超同样征战在西域,同样艰难决绝、功比天高,众人心里都在为他的安危担忧! 他们都是朝廷重臣,过去也都是近臣。现在不同了,一朝君子一朝臣。众人都经历过惊涛骇浪,耿恭有大功却未尽赏,让他们都有一丝忧虑悬在心头。可即便如此,在私府上,他们也不会象雒阳民众一样,随便妄议朝政。 同一时间,窦府内气氛也一样。窦老夫人感染风寒一下子病倒了。窦固与长公主刘中礼(注:汉章帝刘炟登基后加号涅阳公主刘中礼为长公主,增邑三千户)两人陪坐在窦老夫人病榻前,三人默默相对,不发一言。 在大汉如林的世家大族中,窦氏是东汉初彪炳史册的行武世族,是大汉对抗北匈奴的柱石。没有人再比他们关心边事,皇上薄待耿恭等十三名功臣、近千殉国勇士,令窦府众人感到天仿佛要塌下来一般,感到一个更大的危机正在向他们一步步走近! 刘中礼寒着脸,一直感到纳闷,“昔赵破奴将军轻骑千里袭楼兰、交河城,夺楼兰与车师,孝武帝因功封其为浞野侯。今耿将军以区区数百人拒单于二万人,历年余而不下,可谓威震西域,扬汉军军威,仅拜骑都尉,太傅、太尉、司徒大人因何不谏,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窦老夫人挣扎着坐起身,洒泪感慨道,“老东西真神哪,当年便曾料定,十年后汉匈必有大战,三十年后必灭匈奴。临死前还曾对吾言,‘灭匈奴者,窦氏也。灭窦氏者,必窦氏后人也’……孟孙已不掌军,难道……会是……” 说完上面这段话,窦老夫人似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倚衾喘息。 窦固默然无语,涅阳公主闻“灭窦氏者,必窦氏后人也”一言,则震惊不已。原来叔父窦融老大人早已看穿身后数十年之事,可老夫人却一直深深藏匿心底,此时突然讲开了,莫非窦氏的劫难真的到来了么? 长公主暗暗垂泪,窦固则昂首向天,闭目半晌无语。 过一会儿,沘阳公主刘小翰带着窦妤、窦洇两小女来给曾祖母请安。两个破瓜芳龄、黛娥俊俏的玉人儿,甫一进入室内,便似一缕明媚的阳光,将室内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老夫人脸上也露出慈爱的笑容,抚摸着两个美如天仙的曾孙女问道,“今日又进宫了么?” 窦洇乖巧地伏在老夫人怀里撒娇,小嘴里叽叽喳喳地道,“禀报曾祖母,今日长乐少府召吾姊妹进宫陪太后说话。皇上与宋贵人一直在北苑闲话,皇上似刚受太后教诲,一直拉着脸,不知宋贵人用了什么法子,皇上后来便高兴了起来。皇上与宋贵人返宫后,吾至北苑看到,原来宋贵人陪皇上书写了十遍《书五子之歌》中的一句话,皇上才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