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犒赏三军
她轻轻地问,“需要吾先将辎重营移驻于阗?” 见班超微微颔首,纪蒿轻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吾闻驿吏言,说众将造反,便从无屠城一路奔来。天热如火,犹如地狱一般,倍感艰难。这些女子,可是有七人已有身孕哪,烈日下长途行军,到底行不行?” 班超看了她一眼,目光不容置疑,却未做回答。 她又看到了她熟悉的模样,走一步三看步。纵使天崩于前,地裂于后,即使生死决绝之时一样深谋远虑,成竹胸有,那沉静的眸中从无焦虑,只有坦然与沉静,给汉使团众将、也给她无穷力量。 她匆匆从无屠国赶来,还有一个难以言说的心思,那就是在生死抉择关头,她想呆在他的身边。可此时真的呆到一起了,表面还要装得风轻云淡,其实心情却难以平静,越想装得若无其事,到最后越是付诸东流。 与几年前在拘愚城下刚见到他时不同,几年孤军奋战,现在的这个老男人面对一切变局更加游刃有余,甚至深不可测,天下永远在他的掌控之中。你永远无法知道,下一刻他的脑袋里会蹦出什么奇思妙想。有时觉得他离她很近,可当她鼓足勇气想靠近现实时,他却又静默地远了,变得朦胧般扑朔迷离而不可捉摸。 搬这一大家子可不是小事,想想就让人烦恼。纪蒿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既如此,吾便连夜返盘橐,令众妇提前收拾好!” 汉使团来疏勒时,随同而来的不过鄯善国派出的丘庶辎重队。可现在众将和众刑卒大都已经娶妇成家,有的既娶妻又纳几个妾,还得提前行动,还不能拖了汉使团的后腿。纪蒿作为大总管,已经归心似箭。 班超顾不得吴英、锦娘在场,没有下令她暂留,他极少见地温言挽留道,“遍地斥侯,吾看汝还是明日与大军一起班师回盘橐罢……” 这分明是丈夫的口吻,威风八面的汉大使,到了夫人面前竟然没了脾气。在于阗国时,曾经动辄黑脸相向,动辄胡吼一顿,威风得很,现在乾坤颠倒,简直就差巴巴地恳求了。 吴英、锦娘、蠕蠕等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略感讶异,扭头抿嘴偷笑。班超心思被人窥破,脸上现出尴尬,转身又趴在沙盘边,耳朵顿感发急。 或许是离开班府时间太久,或许是挂念故园和亲人,现在班超已经开始依恋这个小虎牙了。尽管她风风火火,在他面前从不矜饬好修细细装扮。每天总会止不住的想她,想她成为了习惯。两人都端着架子,有时候越想抓紧却会适得其反。 大战间隙,每当夜深人静,他会思念老夫人、师母,思念邓尧、冯菟二夫人,思念班雄与三个小女,思念权氏四个义子义女。 雒阳在万里之外,遥不可及,另一个女人便慢慢走进他的内心。他很想放下男人的面子和汉使节的架子,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表面端着,其实心里真的很想她,很想很想,几乎被她塞的满满的。她奔波在西域南道各国,总让他有种莫名的不安。 秅娃儿不知什么时候带着颥怜回来了,端起纪蒿案上漆耳杯咕噜咕噜灌了一气,看班超一脸恳切,小东西先于心不忍了。她抹抹小嘴摇着纪蒿的手恳求道,“夫人,汝看大使都这样了,便留下罢……” 吴英、锦娘也笑道,“大使都说话了,夫人便留下罢!” “小东西,汝懂个屁—”纪蒿给秅娃儿一个爆栗,见班超情难自抑的样儿,她的心也软了,也很甜蜜,便似很不情愿地缓缓坐下,嘴里愁道,“汉使府一大摊子,撤离谈何容易啊,什么事儿都得吾cao心……” 班超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不敢看纪蒿的眼睛。或许为掩饰尴尬,看着秅娃儿身边的颥怜,他这才扭头看着纪蒿道,“是否送到雒阳学汉俗?” 颥怜闻言吓得直哆嗦,紧紧地贴着秅娃儿身边。秅娃儿则抚摸一下他的小脑袋安慰了一下,小声道,“莫怕,大使又不吃人,啊,有阿姊呢!” 这一幕班超和纪蒿都看在眼里,纪蒿道,“算了罢,便给秅娃儿做个伴罢。吾已致函小鱼儿,在敦煌聘一汉儒,教习两个小人五经六艺、经世济国之道……” “也罢,便按夫人意办……” 班超看着这一对小人儿,又走到颥怜身前,单膝着地高大魁伟的身躯才蹲下,右手捧着颥怜战战兢兢的小脸蛋,直视着他惊鹿一般的眸子道,“小家伙,汝不是孤儿,秅娃儿便是汝姊。汝祖父貔晟大人的血不会白流,国仇家恨本使给汝报!” 颥怜一直低着头,血海深仇深藏在他小小的心灵,让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或许班超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或许他知道眼前这个山一般的男人便是他的依靠,他慢慢抬起头,泪珠簌簌滚滚而落,面向班超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恰在此时,淳于蓟、胡焰穿好襦服后又一起返回大帐,见班超单膝跪地与两个小人相谈甚欢,颥怜和秅娃儿都在流眼泪,淳于蓟给秅娃儿一个爆栗,“好好带着阿弟,不准欺负他,出去玩儿去罢!” 等秅娃儿牵着颥怜的手一起走出大帐,呈匉从桢中城送来的十几车冰块也到了。于是,冰盘内再次摆上巨大的冰块,大帐内一会儿便凉爽起来。 纪蒿忧虑地通报道,“吾路过勒丘城时,莎车国大法师色决漪刚在勒丘城讲完佛法,又启程向盘橐城去了。疏勒国无法师,这老贼是齐黎心腹,便是个大斥侯,正是最易出事的时候,总让他来去自由,总不是办法!” 前些年,疏勒国让前国王龟兹人兜题玩坏了,穷困凋零,民不聊生,国内寺院基本被毁坏,僧侣也基本被屠杀殆尽,剩下的都逃到周边诸国。而相邻的于阗国、莎车国都是大佛国,于是,莎车国大法师色决漪便每年几次到疏勒国弘法,信徒甚重。 众将都不信佛,也不懂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从在白山蒲类国开始,班超对西域各国佛事从来战战兢兢,既未反对又不热心。当年,先帝在雒阳西门外建白马浮屠,鼓励吏民向佛。楚王刘英则用黄老浮屠交结百官,意图谋反。三辅“大善人”司马瑞造浮屠拢信众,却与司马南勾结羌胡,差点酿成大祸。 可汉使团下疏勒后,他面临的另一难题,恰是佛事。西域各国都信佛,僧侣是个特殊群体,在各国来去自由,娶妻蓄婢,甚至出将入相。国王忠与许多贵族、吏民都是信众,莎车国大法师色决漪现在便是疏勒信众心中的大佛,每次来疏勒弘法,国王忠与众多贵族必亲自接待,你不让他来讲佛布道怎么行? 因此,班超无奈地道,“沙门崇佛,汉使团没有理由反对。传令田寰,派手下斥侯跟随监视。如行不轨,他日一起算总账!” 他们又开始小声将即将进行的大动作,以及由此可能引发的变故,从头讨论了一遍。胡焰最后一再嘱咐众人,“从古至今,退守最难、最凶险。汉使团东归,牵一发而动全身。商尉与众将请切记,此为汉使团最高机密,暂不能让众将知道!” 蠕蠕闻言,不满地瞪了一眼胡焰。 这里除她而外都是大人物,这个老沙匪、断耳贼分明就是对她不放心。吴英见状,怜爱地抚摸一下蠕蠕的秀发。蠕蠕小声道,“汉侯晚上好好收拾这个讨厌的断耳贼!” 这话让胡焰听到了,竟然向蠕蠕作揖道,“蠕蠕所言有理,所言有理!” “休想——”吴英故意变色叱道,“那不正如了他的意,做梦去罢!” 班超与淳于蓟原想传疏勒军大都尉黎弇,向他先行通报一番。但思前想后,为了行动稳妥、隐蔽,确保骗过焉渑这只母老虎,还是作罢。此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帐内却未点烛。胡焰便回头对帐外喝道,“点烛,上寒瓜!” 班秉、班驺一直不敢进来,班秉闻言便欢欢喜喜地进来点上烛,班驺则端进来切好的几大铜盆寒瓜。帐外众将见大帐内气氛欢欣,便也都知道危机解了,于是众将一涌而进,争先恐后地抢过寒瓜便吃。 焦虑了十几天,夫人一来,便云开见日出,众将都巴结、奉承着纪蒿,“商尉”“嫂夫人”“夫人”叫得分外亲,班超与纪蒿听得也是分外甜蜜。 天黑后过一会,天也凉快了些。班超当晚犒赏全军,中军大帐内,辎重营端上几大盆刚刚捕上来的水煮小河虾、炸小鱼,几大盆rou炒青芦、炒鲜蘑、兽油焖青菜等,几鼎炖小羊羔,几盆脍炙野猪rou,分置各案上,十分丰富。 中军卫卒们则鱼贯而入,为每案旁置一罇蒲桃酒,并挖开泥封。中军众将一片欢欣,大帐内外刹时酒香扑鼻。 大宴间,班超看了淳于蓟、吴英一眼,淳于蓟心领神会端着爵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商尉乃汉使团第一功臣,本将敬商尉一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