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 一枕黄粱
徐鸿儒带着菡萏和臭儿去刘二好剃头铺,刘二好一番醒眼、掏耳及导引,令徐鸿儒舒舒服服妥妥贴贴地睡着了。他在梦中回到了以前,他还是一介书生,徜徉在子母柳的杏花林里,那一个春天,他去踏青,恰好也遇到归妹的jiejie也去郊游,他远远地望着这个袅娉的女子,魂不守舍,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又梦见发妻临终前的啜泣,她拉着丈夫的手,不忍地问: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呢?四个女娃可都还小啊。我有个私己的想法,把归妹召唤到家吧。我们是亲姊妹,我知道一个围墙圈不住她的心思,她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不过,她来了毕竟可以照料四个女娃。徐家可以花钱请来丫鬟婆子,但请不来一个贴心知己照顾闺女的。 出灵那一天,徐鸿儒披麻戴孝,官场同僚都说,这是违背常理的,一般丈夫有官身,不必随着送丧的队伍,只有在厅堂默哀足矣。可徐鸿儒不听,扶灵前往,那也是春天,杏花雪白雪白的,一片一片像一层薄纱,嫩黄色的花茎,几乎是通明的。从坟冢上返回后,徐鸿儒做了一幅画,大幅的宣纸上只勾勒出一枝孤零零的杏花,花虽然盛开,但背后的春天却没了。 归妹来徐家的那一天,徐鸿儒说,你要是不愿意,你随时可以走的。 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失父谓之孤,中年丧偶谓之鳏,老年丧子谓之独。发妻走后,最初在心中是一种冰与火的相激,说是火,就是怀念过去的种种美好,说是冰,就是吞咽离开后的孤单。后来,那种撕心裂肺的折磨沉了下去,在心底沉淀一种情结,该怎么形容这种情结,在官场中的喧嚣处,徐鸿儒会突然想到远去的发妻。 徐鸿儒一直对这个小妹执礼相待,当她是最亲的人,他向她诉说丧妻之痛,说着说着就像个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嚎啕哭了。归妹静静地听着,也默默地流泪,任凭眼前这位当朝榜眼大人打开情感的大闸。无论怎样的爱别离,只要有人去倾听你的言语,那么这样的悲痛终究会慢慢淡化,就像一块烙铁慢慢地冷却,虽然内里还是一片火烫,但外表已经成了灰烬了,不再有燎人心悸的火星子。 无咎和尚在京城拜访过他,那时他还没有出家,不过两人都倾心佛理。无咎熟读楞严经,说:人在世间,直微尘耳,何必拘于憎爱而苦此心也。他听罢,顿时有一种解脱之感,原来,缠缚人最紧最密的不是功利之心,而是蚕丝一样的情缘。他渐渐走了出来,不在絮叨过去的种种,他的书法大有长进,笔墨见荡漾着一种祥和之气。他开始欣赏身边的归妹,觉出她有千般的好,他在书房临帖,她在磨墨,他欣欣然,问愿余生在此砚田耕种,有人甘作一辈子的磨墨人吗?归妹听了,身子一震,金不换的墨杵掉在了地上,她俯身去拣,徐鸿儒看见她脖颈后面的细软的毛发,映着日光,一片柔和的金黄色,徐鸿儒的心河流淌过哗哗的春水,可归妹没有回头,只是说再过几天,就是jiejie的忌日了。 摸摸胸口,归妹的江湖梦还在跳跃。徐鸿儒知道杨云降,他还私下里派人去找过这个汉子,他要去找,但找到了,该又怎么办?让归妹体体面面地出嫁,一个佳人,一个好汉,一段佳话。心疼一个人是要为她着想的,设想,归妹走后,偌大的院子里就剩下一个男主人啦。 回到子母柳后,他有一次闷得心慌,也不和家人说一声,只有管家翟巽陪着,在薄暮出门,到潜龙湖边散心,还是初冬的季节,风还不甚凛冽,野岸寂寂,水鸟啾啾,彤云漠漠,霭霭的云层里酝酿着雨意,走着走着,不知怎的,他失足掉入潜龙湖中,口鼻触水,他极力挣扎着,这时也清醒了,觉得脖子被人死死地摁在铜盆中。 推开了内室的门,臭儿惊恐地看到老爷被一位高大的道士掐住了脖子,他呆傻半响,想大声呼救,但张开嘴巴,却出不了声,情急之下,他从剃头架子上握起一把剪刀,悄没声息地来到道士的身后,臭儿个矮,才到了他的腰身处,臭儿一闭眼,手里的剪刀冲着他的腰狠狠地扎了过去,只听得哎呀一声痛呼,高大道士全神贯注地对徐鸿儒痛下杀手,全然不顾的身后的动静,这一剪子直接捅进他的腰眼处,血顺着剪子叉渗了出来。道士慢慢地扭回头,倒是一个颇有威仪的人,留着美髯,他放下徐鸿儒,双手合拢,去揪臭儿的衣领,臭儿吃惊,慌忙倒退,手里的剪子倏地拔出,血汩汩流出,道士支持不住,栽倒在地。 徐鸿儒虽然是个书生,但久经波浪,也练就了一点定力。他甩了甩脸上的水珠,缓过气来,大声对臭儿说:是非之地,快回家去。拉着惊魂甫定的臭儿就往外走,不料道士还残存气力,一骨碌坐起来,一手从怀中掏出匕首,寒光一闪,恶狠狠地刺下去。可在半截腰,老道的胳膊一软,无力的耷拉下来,徐鸿儒紧紧把臭儿揽在怀里,见菡萏一个跃步掩手锤,从门外电石火花般赶来,击中了老道的胳膊。 菡萏不容分说,踩住了老道的胸口,老道腰间猝不及防地扎了一剪子,而后在胳膊上又受一锤,躺在地上苟延残喘而已。还是徐鸿儒心细,说丫头,饶他一命,绑起来回家再细细审。 老道也听见了这话,嘿嘿冷笑一声,说了一句宁愿站着死不愿横着生。脑袋突然上扬,而后猛然后磕,剃头铺是青石条块,撞击之下,脑颅凹陷,老道五官挪移,嘴里淌血,以此自残了事。菡萏眉头一皱,也是惊叹他的决烈。徐鸿儒黯然,说:又是一宗无头案。
菡萏用脚尖把老道翻了个,看见他腰间的血洞,臭儿手中的剪子还滴答着血,菡萏觉得不可思议,笑了:臭儿,是你拿剪子捅的这个死老道? 臭儿晃动着脑袋,觉着不对,又使劲点了点头。菡萏双手抓住臭儿腰间的勒带,抗在肩上,隔着厚棉袄就能感觉到臭儿的肋骨条,菡萏说:走啊,我们的小英雄。回家告诉姨娘去,给你记上一功。 归妹和周师爷闻讯来到剃头铺,看到地上的道士,归妹认出了这就是秋水观里的鲲鹏道人。当初,他自称在罗浮山出家,落脚大沼府,贪了徐家的无极生化黑陶不说,还故意把归妹引向桑篱园的花窖,去找陆经纶老先生借用十样锦,结果引来一场大风波。 来不及考虑前因后果,万幸的是,刘二好不过是被鲲鹏道人击倒,头部和背部受伤昏迷,抢救过来,这个乡下的剃头匠如同噩梦初醒,好一番安抚,刘二好揉着脑袋说道:徐老爷睡着了,我在屋子里打理剃头的物件,二小姐走后,来了一个高大的道士,俺以为也是年前来篦头的,不料道士进门后不言不语,直奔徐老爷,俺上前阻拦,被他反手打了一掌,站立不稳,倒在地上,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回宅后,归妹心事重重,命菡萏专门把臭儿叫到面前,臭儿不知所措。归妹正色问:臭儿,你知道太极门里的七传八不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