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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窘困

    人群正中那气势汹汹的粗黑壮汉,乃是绍兴城南一姓郑的郑阉户,此人平日里干的可都是耍弄利刃、断子绝孙的活计,不过,幸在他下手的对象是猪,而不是人。

    昨夜,这光棍一个的郑阉户运气不错,在赌坊中着实小赚了一笔,钱袋里银子、铜钱叮当作响。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虽是熬了一个通宵,郑阉户却是精神抖擞,这一大早赶到早市买了些煎饼果子吃下,便四下里逛游了起来。

    平日穷惯了的人,陡然间间小发一笔横财,郑阉户有些飘飘然了,走路时感觉脚步似乎也比平日轻快了许多。待无意间瞅见这处卖字的摊儿,他突然来了兴致,欲借着捉弄这潦倒的老书生,寻个乐子,至于那所谓可意的槛联,不过是他一个借口罢了。

    眼下既不逢年,又不过节,老书生只是代写书信,帮着红白喜事的人家写点联儿,谋口饭吃,虽是觉得郑阉户求写槛联没得由头,又看着郑阉户那一脸不怀好意的怪笑,然则,这上门的生意,他自然不愿意推了去,潦倒老书生一个,谋生不易乎!

    处处陪着小心,谁料本想赚俩小钱的老书生,此番却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他工工整整一连写了三幅字体挺拔的宋体字槛联,那郑阉户却压根一副也没看上。

    郑阉户本就存着捉弄的心思,似乎看到比自己更潦倒的人窘迫不堪,方能满足他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别看他大字不识,他可是摆出了一副饱学之士的模样,一会儿说太过俗套,一会儿又埋怨不合他阉户的身份,总之,三幅槛联全都看不上就是。

    如此这般几个来回,老书生已是明白了眼前这厮分明就是来拿自己寻乐子的,哪里是诚心来求什么槛联。

    泥人还有个泥性儿呢,望着郑阉户那促狭的坏笑,他那读书人的迂阔性儿终是憋不住发作了,顺手将那蘸满了浓墨的毛笔已是搁在一旁,气乎乎地喘息着,不干了。

    这下,郑阉户有了借口,登时便发起了火,高声嚷嚷着是老书生瞧不起他这阉户的身份,胡乱写几幅槛联糊弄他,于是乎,“财大气粗”的他一把拍出了十文铜钱摆在桌面上。那意思就是:俺这是给钱的,钱都在这儿了,可不是俺讹你。

    郑阉户一边高声嚷嚷着,一边装作不经一般晃动着钱袋,听着那叮叮当当的响声,他底气更足了,竟是扬言:老书生今日若是写不出一副满意的槛联来,他就要动手砸了这摊子。

    “老匹夫,你,写还是不写?”郑阉户瞪大了眼睛,长满黑毛的大手指着枯瘦的老书生,那怒喝声又升了一格。

    不过这郑阉户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是吆喝了几句,却还未见动手,显见他也并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亡命徒,真的把老者打出个好歹来,他也怕落了官司。究其实,他不过是闲极无聊,想消遣一下老书生、寻乐子无赖而已。

    恰在这时,崔硕侧着身子,往人群中挤了过去,待挤到郑阉户身边的时候,只觉一股腥臊味袭来,再看那郑阉户穿着上身一件短褥已是油乎乎得发亮,那腥臊味道正是从他身上传来。

    老书生已是变了面色,一张老脸竟然涨得通红,青袍包裹下的身子已是瑟瑟发抖。

    老书生颤抖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指着郑阉户喝道:“你有胆,有胆就来砸俺这摊子看看,老朽也不是好欺负的,俺那女婿,可是在城北‘英略社’谋营生,人称‘锦毛虎’燕戈便是。竟敢......砸了俺的摊子,你这不开眼的......”

    “如何......英略社?锦毛虎?”郑阉户闻听此言,心下已是怯了三分,那城北的英略社可是英雄荟萃之地,那里出来的汉子个个都是好身手,锦毛虎这名头听着就发怵。

    他虽然也是玩刀的行家,但下刀的却都是畜生,可从来没有学过武艺,从来没有和人耍过刀,纵然有一身蛮力,却又能如何,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然则,一时间,这郑阉户却抹不下脸来,他心想若是被你一句话就唬住了,若是就此乖乖地认输,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走,那俺可是丢了大面子,以后再这绍兴城南,还如何见得人来。

    他也是个外粗内细的主儿,眼见着场面陷入了僵持,揣度着这老书生已是写不出自己满意的联来,当下心下一横,索性再加了筹码,给老书生上些压力的同时,再给自己提提胆气。

    “啪啦啦——”他一把又拍出十文铜钱来,高声嚷嚷道:“今日若是和你这老汉较真,人家说俺欺负老弱,俺这里再拿出十文来,快给俺写一副好联来。”

    郑阉户虽然话说得中气十足,但终是遮掩不住内里的胆怯来,他这话刚一喊出口,围观的众人登时一同哄笑,笑得郑阉户禁不住面色一红。围观人群中,明言的不少,郑阉户虽是嗓门依旧洪亮,不少人却是听出了那腔调里的怯懦来。

    老书生见郑阉户的气势已是弱了下去,这又掏出了十文铜钱,分明便是再招台阶下,他抹了抹额头方才吓出的冷汗,瞥了一眼那一堆二十文铜钱,心下却是暗暗叫苦,心想今日这局面着实棘手,想要化解谈何容易。

    他平日里写书信、槛联,一次最多能收到十文就顶了天了,桌上这二十文可是双倍的价钱了。他不是不想赚这个钱,只是郑阉户这个营生太过特殊,究竟该配上何等模样的槛联才好,急切间,他却是难寻思路。

    老书生肚子里的墨水有限,若不然,早就去考中了举人、做官去了,再不济也可寻个私塾、做个教书先生糊口,哪会在这大街上摆摊卖字。方才,他写了几对寻常春节时用的四平八稳、全是吉祥话儿,可是人家存了消遣心思的郑阉户,听人读了,再看看字迹,直说看不上。

    且不说惹恼了他,搞不好就会吃个眼前亏,单说这么多眼睛盯着,被众人如此奚落哄笑,他这副老脸又如何拉得下来。

    “你......”老书生声音颤抖着,面上的红潮非但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盛了。

    他垂下头去,望着那二十文铜钱,心底痒得如同猫抓的一般,二十文铜钱,可是平日近三倍的价钱了。他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着,想了老半日,却是依旧心底空空的,联儿的影子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