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生死之际
山阴县衙大堂内，一派肃穆的寂静，静得只闻压抑的啜泣声和紧张的呼吸声，静得仿佛落根针那清脆的声音都能清晰可辨。 这位小哥瞧来小小年纪，莫非真能把这昏死过去的徐老太爷救醒不成？ 唉，莫要一片好心，却办成坏事。若是人救不过来，这位小哥可就有苦头吃了。 哪有如此年轻的先生，没有个十余年的功夫，想救治这猝然昏厥之体虚老人，难呐！ 围观的众人心思各异，不过他们目光所向却是分外一致，上百道或疑惑或担忧的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穿过紧张得近乎凝滞的空气，齐刷刷地投射在崔硕这年轻的有些稚嫩的身上。 只见崔硕神色沉着冷静，已经进入角色的他不慌不忙，稳稳地伸手捏住徐老太爷的双颊，令其干瘪的嘴巴微张。探头瞧了瞧，待看清其嘴中并无异物，其喉咙未被舌头堵塞后，这才缓缓地松开手。 随后，崔硕双手展开，沿着徐老太爷的喉咙、锁骨、前胸肋骨一点点地下滑，待滑至心头上方、胸骨剑突处便停了下来。 紧接着，崔硕左手掌跟紧贴徐老太爷胸部剑突，右手平行叠放于左手之上，十指互握微微翘起，双臂渐渐绷直。 蓦地，崔硕缓缓发力，随着第一记按压，徐老太爷的胸膛慢慢地下陷着。 眼前徐老太爷极为干瘦、且昏迷之下体内之原本的压力大减，这第一下，崔硕用力甚为小心，只是体察徐老太爷肋骨之韧度，以确定随后的按压，自己到底能使出几分力气。 此等胸外按压之术，看似简单，实则对力道之把握要求颇高。 力道太弱，无法起到挤压胸内肺部之效果；力道太强，则有压断患者肋骨之虞。 由是之故，面对着身下这身材瘦弱的徐老太爷，面对着这冲上大堂发飙变相替自己解围、免遭水火棍痛击的老者，面对这曾有一面之缘的老书生，崔硕不得不倍加谨慎。 第一记按下过后，用心地感受着自掌跟传递来的肋骨弹性，崔硕心头已是有了计较。稍后，他便使出了最适宜之力道，一压一放之间，开始了正式的施救。 一记、两记、三记…… 伴随着崔硕双掌一起一伏，一压一放，徐老太爷的胸内肺部被外力挤压得律动收放起来。 今日崔硕体力消耗颇多，数十记按下，其双掌双臂已是有些酸麻胀痛，但身前的徐老太爷，依然未见心跳、呼吸恢复之迹象。 数十记过后，望着徐老太爷苍白依旧的面庞，感受着那依旧气若游丝的呼吸，崔硕心下略显焦急起来。 崔硕之焦急，并非是对自己熟稔之急救术失去了信心。其原因有二。 一者，他并不明了身前的徐老太爷是否有其他隐疾祸事旧患，此番昏厥是否会引得旧疾复发； 二者，这胸外按压之术一般而言，要和人工呼吸并用，方能放挥出其最佳之效果。而以嘴对嘴的人工呼吸，若在在这个南宋之世使出来，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焦急的崔硕依旧耐心地缓缓地按压着，同时心底默默地祈祷着徐老爷太爷挺过这一关，快些回复生机，昏厥得时间越久，其危险便会越大。 人工呼吸？ 莫非我非要使出如此荒诞之一招，使出这在周围宋人看来如此不堪之一招，甚至要对徐老太爷浪费掉自己重生后的初吻不成？ 崔硕心底有些打鼓，忐忑不安的他已经做好了最坏之打算。 胸外按压，在宋人瞧来和那推拿按摩之术颇为相像，他们还算勉强可以接受。 但是这人工呼吸么，这么嘴对嘴的吹气，这么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地唇齿相交，这般举动绝对是离经叛道。若是崔硕使将出来，非但会被人传为笑柄，怕是还会招来徐通判的不满和日后可能的恩将仇报。 徐老太爷，帮个忙，帮个忙吧！ 面对这眼前生命垂危之老者，崔硕心底焦急地呼喊着：徐老太爷，快些吸气，快些呼气呀。我这胸外按压若是再不见效，人工呼吸，不我这被人不齿的一招，我可真的要使将出来了。到时候，到时候您老人家醒了过来，可不要怨我，对您那通判儿子好生开导才好。 心下焦急如火地念着，崔硕不知不觉间又是数十记按下伏起。 叠放的双掌规律地颤动着，又是一记按下。 蓦地，一声“呼哧哧——”如同风箱被堵塞之声响，传至崔硕耳畔，随着双掌松劲上起，那“呼哧哧——”的声响愈发清晰起来。 嗯，有门！ 崔硕一时心头暗喜，便稍稍加大了些力道。 随着一次次的按下抬起，那“呼哧哧——”的声音竟是有节奏地响起，显然徐老太爷呼吸在渐渐地恢复，新鲜的气流被吸入体内，随着崔硕按压起伏的动作，废气沿着肺部、气管一股股地吐出。 默默地感受着徐老太爷口鼻间气流的强度，崔硕警惕地探听着那声响之变化，更是关切地望着徐老太爷的干枯的双唇和紧闭的双眼。 呼！ 又是一记快速按下，徐老太爷胸腔肺部空气猛地挤压而出。 噗地一声破空声响起，只见一团灰黄之物，自徐老太爷口中喷射而出。 噗哒！一记浓痰唾于地面。 好在崔硕早有准备，身子闪得也是颇快，若不然非被这一记看似毫无征兆的浓痰吐中不可。 “憋，憋死老夫了——”一口浓痰刚刚吐出，徐老太爷竟是长出一口气，低声唤了起来。 醒了，终于醒了！ 幸运呐！ 崔硕欣慰地长出一口气，同时心底暗自侥幸着，他的初吻终于不用奉献给这干瘪的徐老太爷，他也不用在这大堂上行那离经叛道之举了。 甩了甩酸痛的手掌、双臂，崔硕又伸出了手去，在那徐老太爷胸腹之间揉按、摩挲着。 徐老太爷这一声虽是换得甚是微弱，但在徐通判听来，简直如闻纶音，其声简直堪比黄钟大吕奏鸣之奏鸣。 “父亲，父亲你醒了！”徐通判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一脸惊喜神色地望着面色稍缓的老父亲，眼眶中的热泪竟是再也忍不住，噗哒噗哒地滴落下来“孩儿不孝，不孝呀！” 便在徐通判悔恨、惊喜交加的哭声中，少年崔硕不急不慢，缓缓地替徐老爷太爷捋着胸腹。 适才徐老太爷昏厥，看来是一时气急，是被浓痰堵住了气管，正是中医痰迷心窍之症。 此等急救，关窍之处便是令昏迷着吐出那一口堵塞气管的浓痰。眼下的徐老太爷，只吐了一口，其气管中的堵塞浓痰是否彻底清除，崔硕还不太明了。 此时，崔硕尚不敢大意，他伸手挡住了徐通判，扶起了徐老太爷，双手撑着其背部坐下，随后便使出空心拳，在徐老太爷背部叩击起来。 随着一声声空空的叩击声，徐老太爷便是连声几个咳嗽，又是两口浓痰吐出，这才咽了口唾沫，恢复了些气力的他盘坐于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这下，崔硕那颗悬着的心彻底地放了下来，他一边替徐老太爷推拿抚摸着背部，待其气息渐渐恢复平静如常时，一边又劝说着，将徐老太爷放下平躺。 待徐老太爷不情愿地再次躺下，崔硕半跪着身子，望着其渐渐恢复些许红润的面庞，竟是歉意地一笑：“方才老伯气得痰气上涌，迷住了心窍，小生罪过，罪过。” 徐老太爷眨了眨昏花的眼睛，待看清面前之人，竟是老脸微红，瘪了瘪嘴，涩声道：“子孙不宵，真是羞煞了祖宗。老身俺这里，给小哥陪不是了！” 崔硕淡淡地笑着，仿佛套着被公人套着铁链缉拿进县衙，被按到在地差点被受了刑棍的不是他本人一般。 只听他缓声答道：“老伯您先歇着点了，将养身子要紧，莫要气坏了才是。” 今日街头偶遇不平事，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崔硕，愤而出手教训了徐衙内两个帮闲恶奴。然则，火气发倒是发泄出去了。崔硕也明白徐衙内这等跋扈惯了的官二代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依着崔硕原本的意思，本想出手后趁着混乱的人群，脚底抹油开溜了之。 机缘，足可逆转来日命运之机缘，毫无预料地降临在自己面前：自己出手救下的那少年，竟然是侧微于民间的赵与莒，来日在位长达四十年的大宋皇帝。 正因了如此，崔硕改变了主意，临机决断和赵与莒共进退，宁肯自己吃些苦头，也要和这位来日大宋朝的皇帝构筑坚实之情义。 可以说，崔硕来到这山阴县衙大堂上，心里已是做好了吃苦头之准备。崔硕自认，在这县衙之上自己没有和徐衙内抗衡之资本，拼爹，自己那老爹早已故去，那是万万拼不过的。 一时想不出脱身之计的崔硕，差点被水火棍抽在身上。 未曾料到，听闻孙子徐衙内差点摔下马车受了重伤，盛怒之下，徐老太爷大闹山阴县衙，痛殴逆子徐通判。徐老太爷的出现，竟然无意间将崔硕救了下来，令他免收一顿颇不好受的皮rou之苦。可以说，刚刚救醒的徐老太爷，竟是变相襄助崔硕摆脱了困局。 正因为如此，崔硕对徐老太爷还是心存感激的。不管这老太爷原本之意愿如何，自己终究是这一番县衙闹剧之受益者。 于是乎，崔硕便做出了一副淡然、甚至无功不受禄的模样，并未大大咧咧地接受徐老太爷之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