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庭院深深
放眼一望,桑千语这违心的一抹cao心,也浮飘飘地荡然无存了。因为她看见了很难得才能看到的一道风景。那时,天色将晚,西边的残阳也已退到天际线后,而桑千语断断续续喝了三壶酒,尚还在清醒的时候,也正架着一条腿,靠着栏杆坐着喝完第三壶最后一口,转目的当口,她看见了这样一道风景:院子的左侧,桂花树底下,站了一个小老头,正在和胖子、微胖、清瘦的仨人说话。 见到此情此景,桑千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勾了勾嘴角,仰天叹道:“唉,真是我多虑了。有这小老头在,这婚宴绝不会有半点差池。” 这小老头可厉害了。他中等身量,乍一看体型,圆墩墩的,甚有些可爱。面相嘛,属那种慈眉善目型的,不过,据传闻,他这和善的面貌只对亲属开放,其他人断不敢受用。真是可惜了。 和蔼可亲的小老头三言两语把那仨人打发了,便转过头来朝桑千语遥遥的一笑。桑千语浑身打了个哆嗦,正在艰难酝酿的醉意瞬间给抖完了,真正是清醒得了不得。 她把空酒壶一扔,唉声叹气地站起了身,喃喃自语:“这下,怕是怎么也醉不了了。梓儿啊梓儿,可真别怪我眼睛不肯花,实在是花不了。你可别怪我这双眼睛,待会看那任天阶时看得格外分明啊。我也不想的。” 喃喃嘀咕完,桑千语便俯身对着院子作了一揖,甜甜一笑,道:“白伯伯好。” 小老头白伯伯已走近来了,正为老不尊地歪着脑袋盯着桑千语微垂着的脸蛋看。桑千语抬眉眼时,向后一弹身,干干地咧嘴一笑,道:“白伯伯,您瞅啥呢?” 小老头白伯伯拨正了脑袋瓜子,笑道:“我在瞅,你这女娃娃什么时候这么能喝酒了?是不是我老眼昏花认错了人,把旁人家的小姑娘认作成千语了。” 桑千语嘿嘿地笑了两声,立马抱拳道:“您老好眼力,小女子不才正是那女娃娃桑千语是也。请白珉宫宫主不吝指教。” 小老头哈哈笑了起来,道:“果真酒量渐长,没醉,没醉,还知道见了熟人该怎么打招呼。唔,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因着小老头的慈眉善目,桑千语和白梓很有见地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调皮捣蛋了好几回。而且回回都令这小老头记忆犹新。譬如有一次,她和白梓兴致来了,在院子中起了一堆火,双方比赛,看谁能用内力将这一堆蓬蓬燃烧的火苗给摧颓灭了。姐妹俩兴致勃勃,哼哼哈哈对着火堆子,你一把我一把地可劲儿得扇。扇着扇着,不知是谁打了一个喷嚏,抹完鼻涕后,才忽然发现火苗子什么时候在西厢房的墙上烧得正欢腾。那碧纱烧得滋滋得响,那雕梁画栋也跟着一窜一窜地直冒火星子,还有加大的趋势。她二人一时愣住,四只眼干瞪了良久,才陡然惊醒,同时发了一声喊,回身撒腿就跑。 还好,小老头当时在家,闻声在半空中腾腾翻了几个筋斗,落入院子,在家下慌乱乱忙着拿桶提水的当口,气沉丹田,一个云手打出去,顿时似刮过去一道凛冽的寒风,顷刻就灭了那蓬勃的大火,黑黢黢地腾出一圈又一圈的浓烟。 姐妹俩抖着身子,瑟瑟地站在一旁,睁着凄凄惨惨戚戚的眼睛将小老头望着。但小老头没被这两双可怜的眼睛迷惑住,只轻飘飘地叫来了几个人,把这两个小东西按在两条长板凳上,一人趴一条,啪啪地每人二十下大板子。打得她姐妹俩鬼哭狼嚎,指天骂地。 岂不知,她姐妹俩极其善忘,过不到一阵子,就将这一顿哭天抢地发誓不敢再犯的板子给忘了。因而不多久,姐妹俩又因飞檐走壁的功夫不到家,揭了一回屋瓦,光光的狠吃了小老头一顿鞭子。 因着旧日的缘故,桑千语对这小老头总怀着一份复杂的情绪。是又怕他又不怕他,那种将怕不怕的感觉令她还是敢乍着胆子在他跟前造次。 桑千语嘻嘻笑道:“白伯伯说笑了。有您在,我哪敢变呐。” 小老头点点头,道:“唔,不变也好,省的我这鞭子没处使。” 桑千语听了,登时黄了脸,期期艾艾:“您,您不会还……,我已经是大姑娘了,不再是您随手一捞就能拎起的小孩儿了。您老可别犯浑,让我颜面无存啊。” 桑千语自觉这话说得很是明白,虽然到后来的声音略低了点,但照小老头这健朗的身躯和这不减当年折腾人的风姿,该是听得十分清楚的。因巴巴地将他瞅着,希冀能争取点小辈人的面子。 小老头又不疼不痒地“唔”了一声。正当桑千语揣摩他这一“唔”是何意思时,小老头忽然把脸凑到她脸跟前,圆睁睁地瞅着她。唬得桑千语忙往后一仰身,顺便跌了一足。 小老头道:“丫头,天阶你该认识吧?” 桑千语很不防,因重复了一句:“天阶?” 小老头道:“对,任天阶,就是你们柴桑门顶尖的那一位。” “哦,这人。”对于桑千语来说,俨然已到十成熟。可她此刻在这小老头跟前,怎么说都是个错。她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小老头又问道:“你和他很熟,是不是?” 桑千语眨眨眼,嗫嚅道:“到,到底是熟,还是不熟的好啊?” 小老头瞅着他,半晌,嘴角一歪,道:“你说呢?”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两笑,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桑千语站着愣了好一会,喃喃道:“这下,酒不用喝了。眼不花,也能遵守对梓儿的承诺了。” 虽然因着白珉宫小老头的缘故,桑千语这颗计较的心死了大半,但她万万没想到,某个人竟然猖狂的令她死了一半的心堪堪复苏了。这某个人便是大名鼎鼎,令桑千语见了无比激动的任天阶老兄。 此刻,这位任天阶仁兄,一袭红色窃曲纹衣缘黑色直裾深衣亮相,且亮相的姿态分外有些刺眼。他正一人坐在院子靠主路的一张桌子旁自斟自饮地吃酒,那形景可谓是明火执仗。 他饮完了一杯酒,放下酒杯,伸手去拿酒壶来斟,但眼前忽然就下了一条细细的水注,顷刻将这酒杯注满。他也没抬眼来瞧,那眼角的余光早侦得来人是谁。他将这杯别人替他斟满的酒吞下了咽喉,就又放下了酒杯。 “你不怕酒里有毒吗?”桑千语在他侧旁的条凳上坐下,一面说。 任天阶侧转脸来看向她,面无表情,缓缓地道:“你想毒死我?” 桑千语道:“是的。” 任天阶斟了酒,执杯到唇口边,道:“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毒死我?”
桑千语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道:“你难道不该死吗?” 任天阶嘲弄地哼了一声,道:“原来,你也希望我死。” 他把酒一饮而尽,喉头蠕动了动。桑千语想,如果就在这蠕动的地方,一剑刺下去,该是何等的麻利又痛快呢?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任天阶道:“女人的心思本来就很难猜,何况是柴桑门的女人,心思深沉得像是罩了一层雾障,”他把目光凝住了她,“迷迷蒙蒙。永远都看不真切。” 桑千语承接着他的眸光,道:“天阶,你是不是接了指令,才,才对我爹下手的?” 她说话的声音不是那么滑溜,怕是咽喉里也噙了泪水。 任天阶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从惊疑慢慢走向黯淡,再忽然走向冰冷,一个曲折但并不离奇的走势,在这一个良久的凝视中转化的甚凄凉。他道:“你也以为是我杀了门主,是不是?” 桑千语噙着眼泪,道:“有人看见,事发当时,你从我爹的房间走出来。那个时间,你本该在茅屋中陪着我的。” 任天阶不再看她,面色益发的冷了。他道:“是吗?你那时又在哪里,难道还候在茅屋中不成?” 桑千语将那点噙起的泪水生生消化在眼眶中。她道:“我在不在茅屋里,完全取决于你。” 任天阶听了,不觉冷笑一声。 桑千语道:“那天,我在茅屋里一直坐等你从集市上回来,可等到的却是冷玉。她告诉我,你执行柴桑令去了,叫我是去是留,完全随便。” 任天阶神色微动。 桑千语道:“冷玉说,你去执行任务。那么,你的任务是不是杀了我爹?” 任天阶冷冷地道:“一派胡言!” 桑千语冷笑道:“是我胡言?你怎么不问问冷玉去,她……” 她还未说完,任天阶就冲她森然瞪了去,低吼道:“别从你口中说出‘冷玉’!” 桑千语略略一颤。当然,她有根底,罩得住,所以打颤都打得平淡无奇。她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冷笑道:“怎么,冷玉死了,你痛心了?” 任天阶搁在桌面上的手握成了拳头,青筋在绷紧的表皮下一条一条地显见。 桑千语道:“冷玉是你什么人?她死了,你就痛心成这个样子。你有没有看见,我爹死了,我是怎么痛过来的。” 任天阶刷地调转了脸来,看着她,眼神很是复杂。 桑千语扯了扯嘴角,道:“你没看见。当然,你怎么能看见呢?你那时,跑还来不及呢,怎会想到我的感受。” 任天阶握紧的拳头稍稍松了松,神情若有所思。知道桑门主横死,做子女的他们该是怎样的伤心欲绝,这对于他一个死了双亲的人来说,不难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