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登秋
洛阳南郊的洛水临水建有许多城中富户的宅邸。既不是官宦诗书人家,品味免不了庸俗,这些宅邸大多亭台堆砌,斧凿之意颇浓。间或有一两座浓淡相宜的宅子,便会在那洛水之滨跃然而出。兰芷园便是这样一座宅子。此时已是元康四年的秋季,园中的连香树枝叶皆已变为火红,园中庭舍只在树丛中露出白色一角,看得出园主造此宅时取得一个'隐'字。 一个小厮正在园中清扫地上的落叶,红的黄的一叠又叠,将园中的秋意泼染得彩画一般。 一个丁香色紫衣裙衫的年轻女子牵着一个红衣的女童自廊下闲步而出,伸手指了指园中纷飞的红叶。那女童挣脱了女子的手,跑入园中,咯咯笑着左扑右抓想要接住落下的红叶,远远望去像一只火红的幼狐在和红色的飞蝶起舞。紫衣的年轻女子轻依廊柱,懒洋洋地晒着温而不燥的阳光。一个白衣的侍女自廊下匆匆而出,一看到两人,便道,“丙小姐怎么又不在屋中歇息蓄养中气,彤裳自有人照顾,如果累着了小姐,公子回来又会责罚我们的。“说罢,又冲着扫地的小厮道,“丙小姐来到园中,你怎么也不照应着?“ “带着彤裳走几步,哪里就累得着我。”丙汐笑道,“孟大夫给我药方不也是要适量活动的吗?” 扫地的小厮忙道,“丙小姐循的是公子的医嘱,弄影jiejie就别骂我了。” 丙汐小声附和道,“嗯,病人自然要听医生的话。” “只怕公子的话丙小姐都愿意听呢。“三月也笑道,又四下瞧了瞧,“葵儿呢?” “和四月上街买茱萸去了,”丙汐道,“重阳节快到了,以前在鲁地时,家父常在此节气带家人一起登高。不知孟大夫。。。和你们的习惯,我便自做主张让她们先去买了,省的要用时再去买,又买不到了。” “姑娘好心细。“三月赞道,“以前在长安时,公子也常带我们爬登山临高。只是自公子沧河。。。之事以来,我们凡事小心,公子身边也再没了可心的女子,大家也便好几年没有此雅兴了。“三月说着眼光有些黯然下去。 那一旁的小厮反笑起来,“弄影jiejie刚才骂我,自己倒提这些过往做什么。谁说公子身边没有可心的女子呢?“ 三月闻言抬眼瞧了瞧丙汐,破颐而笑,“我也是这些日子担心得久了,有些糊涂了。“ 丙汐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恰巧彤裳停了戏耍,跑回她们身边,丙汐便牵了彤裳的小手道,“我听四月jiejie说起过,孟大夫昔日视那红衣姑娘如亲妹子,如今见了彤裳的确如见故人了。“ “姑娘知道我说的不是彤裳。“三月说罢,笑不再语。丙汐被她弄的越发脸红起来,想起前话,又问道,“不知三月姑娘这些日子担心的是什么?“ “我们初来洛阳之时,在孟津借渡船着岸,又在东城的马市随着惊马群跑出,多少双眼睛都看到过公子。可是送走了大公子,公子却还是在洛阳城住了下来,虽说另选了这座宅子,怎么就不怕皇上的人追查到呢?“三月说到这里,脸上一副不得其解的表情,“可是这几个月下来,却又没出什么事。。。然而我私下里总有些余悸。“ 丙汐思忖了一下,道,“孟大夫选择洛阳,大约一来是因为洛阳是汉朝仅次于长安的大都,故而云草堂中草药的品种和数量都充足,方便孟大夫给彤裳和我配药;二来。。。我猜是因为孟大夫对皇上的性情颇为了解,料定他不会相信孟大夫竟然仍敢留驻在洛阳。而这里又是咱们汉朝船运的交汇之处,通着四面八方的河道。皇上未必是不想追,恐怕是以为追不到了。“ 三月低头揣摩了一会儿丙汐的话,不禁默默点了点头,“想不到姑娘虽与公子相识时间不长,倒是能看到公子的心里去。尤其这后一点,若不是姑娘提醒,我倒忘了如今金銮殿上的是个心机多么深藏不露的人呢。“三月的眼睛落入往昔中去,沉默了一会儿,又自语似的道,“他心机重,公子的智巧却更胜一筹,反而藏身在最不可能之处,如此倒是最安全呢。“三月又瞧了瞧丙汐,那眼中先前的调笑少了几分,尊敬却浓了几许。“我还有个不解之事放在心里,一直不敢问公子。姑娘既然如此懂公子的心意,或许倒能回答我。“ 丙汐脸上的赧色更重了,却忍不住好奇道,“三月jiejie请讲。“ “几个月前大公子送了那个春秋时的黑白残局来,不知公子是怎么拆解出大公子是要他来洛阳呢?“ 丙汐那时尚在昏迷不醒之时,并不知道还有此周折,因而道,“竟有此事?不知是个怎样的棋局。“ 三月俯身抱起彤裳道,“那棋局画在一帕丝帛上,一直搁在公子的书斋里,我昨日还曾瞧见,走,姑娘随我移步瞧瞧去。“ 两人抱着彤裳穿廊来到孟珏的书斋中,果见那几案之上有一张画有黑白云子的丝帛。 三月道,“我少时也曾学过围棋,那日看见这棋谱也曾尝试破之,只是。。。“ “jiejie没有解出吗?“ “不,我解出了。可是我将那破解的步骤连在一起,并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丙汐将那丝绢展开,细细瞧了瞧,颦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海昏侯爷并未将路线藏在残局的破解中,而是就在这残局中。“ 三月听得越发糊涂,“丙小姐的意思是。。。?“ 丙汐道,“一般人看到棋局,首先想到的是棋路,所以都会以为答案藏在解局中;又或者看到的是实子,即黑子或白子,可其实你细看这棋面中双方的目,不正是一张从长安经渭水而出再入黄河的水路图吗?“ “小贺的那点把戏骗骗旁人还行,却瞒不过丙小姐的眼睛。“孟珏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斋门口,手中还握着马鞭,显然是刚刚从外边回到宅中。丙汐的一双秋目扫向门栏处,自己的呼吸已经滞了一滞。 三月叹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三月,你不好好照看病人,怎么反引了病人来我的书斋来,劳心费神地解答你的问题。“孟珏板着脸走进书斋,先握住彤裳的小手探了探脉,又示意丙汐坐下,也探她的脉,沉眸思索了一会儿,但并未显出忧心之色。 三月便得了胆子,笑着道,“公子回来的正是时候,丙小姐已经张罗了葵儿和四月去买茱萸,说是重阳节到了大家一起去登高呢。“ “洛阳近郊可游之山伏牛为首,“孟珏斟酌了一下,道,“你们若去还是叫两顶竹轿,以彤裳和丙小姐现在的身体,攀临还不适宜。“孟珏说罢便起身向书斋外走去。 “孟大夫。。。“丙汐脱口唤道,“孟大夫不去吗?。。。“ 孟珏淡淡一笑,声音里却是一片清冷,“重阳登高是寄托遥祝亲朋好友之意,丙小姐因我之故,被迫偏安于这洛阳城郊,对长安城的家人亲朋定有许多思念,原是应该去的。而我早已无父无母,现今认识的也不过是些生意上的朋友。小贺那个没心没肺的也用不着我的祝福。如此插了茱萸,也是可惜了那雅意了。“ 丙汐一直静静听着,此时忽然道,“孟大夫每次拜师牌,身边空着的蒲团是留给谁的?便是对那人也没有祝福之意吗?“ 孟珏微微一震,抬眼锁住丙汐的目光,眸色中已乌压压地卷起寒云来。丙汐脸涨得通红,屏气对视着孟珏,倒有几分倔强在脸上。三月愣在那里,一时竟想不出可说的话。孟珏终于清风一笑将那寒云扫去,“丙小姐既有意,就帮我在伏牛山上为她祈福吧。”孟珏说罢行了一礼,穿庭而去。 目送孟珏走远,三月方跳上来道,“丙姑娘怎么突然说出这话,是从哪个挨千刀的那里听来的。” 丙汐道,“jiejie莫怪,是我自己好几次看到孟大夫拜师牌,都有一个蒲团放在一侧。我忍不住好奇便问了四月jiejie。” 三月蹙眉砸拳道,“四月告诉你也无妨,怎么也不叮嘱姑娘莫要在公子面前提此事。”
丙汐道,“四月jiejie叮嘱了。只是我不忍看因你们人人都不敢提此事,反倒让孟大夫独自一人苦着。” 三月静静品了品这话,似有戚戚道,“姑娘倒真是看到公子心里去呢。如此,我再去请公子与我们同去登高。 丙汐摇头道,“孟公子既已说了让我们代为祈福的话,我们就照着做,回来后你向公子汇报一下,让他知道得尝心愿就好。” 三月叹道,“那云姑娘若能有你的一半心思,也不至于与公子弄得今日这般天涯各处了。” 丙汐的眼睛失了失神,“孟公子与我有再造之恩。若能解去他的忧愁,我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这一日下午的伏牛山的龄草台上,果然一大一小两顶肩舆抬上来一个轻紫裙衫的女子和一个红衣的女童。竹轿周围跟随着两个白衣的侍女和一个形容尚小的丫头。一行人芳芳婷婷为这龄草台增色不少。且这一行人未像其他登临的游客那般,将茱萸枝叉入云鬓间,而是在衣袖上缝了袋囊,将茱萸的果实封在里边,因而香气四溢,却又隐而不现。 三个白衣侍女带着那红衣女童在山野间嬉闹玩耍,那紫衣的女子却在龄草台上遥望洛水的方向,心事苍茫。 她的心疾始于少时,能撑到今日已属不易。从鲁国迁到长安,因为异土思亲,心疾又汹汹来犯,原以为自己这一次必然是雨打花凋叹孤零,却被堂兄带到一座雅致的庭院中得以针治。她那时神智失昏,从不曾见过这施诊的大夫。病才有了起色,正思慕着要感谢这大夫,却又被人劫来这洛水之滨。舟船旱地,一路的艰辛都被昏迷屏蔽了,再有意识时,发现自己素衣落发与一位貌若潘安的公子在斗室中默然相对。那公子将一根根救命的银针刺入她的xue位,也将一根根情丝种在她心间。她的心疾渐有起色,那公子施诊的频率却也渐渐稀疏。她重又能下榻移动,读书题字,做些轻巧的家务,这才发现这兰芷园中并不只有她一个病人。那个红衣的女童,她初见时以为是这公子的千金。有千金便有夫人,她叹息了自己的一厢痴恋,想象着怎样的女子方配得上这样的公子。然而她迟迟未见夫人的踪迹,却几次在那公子拜师牌时,看到他的身边空留着一个蒲团。她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了公子身边一位侍女,却听到了一段啼血的往事,于是那段绻缱明灭根葛荆棘的往事也缠入了她的心中。侍女们颇有微词的描述中,她在心中描画了那个叫云歌的女子,如何绿裙明灿,歌声飞扬,却又执念锥怀,刺了公子的心而去。丙汐遥望着日头渐渐西沉在洛水尽于天涯处,苍茫喟叹了。 “小姐,这里势高风大,是该下山的时候了。“葵儿走上来道,“你要的山菊花,小厮们也已经采好了。不知小姐要拿来做什么呢?“ 丙汐微微转目,看见彤裳已经坐在了竹轿上,正歪着头向这边瞧。丙汐朝她笑笑,也上了竹轿,方对葵儿道,“高祖时,宫中流行泡制菊花酒。有祛灾祈福之意。我不如公子的故人那般厨通雅意,就制了这酒,希望公子明年重阳或愿登高时有此酒助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