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玉殒
这一日晨光柔和明媚,春山如笑,万籁俱醒。延尕岭上的薄雾散尽后,目程极远,看得清岭上零星的毡帐和如蚁的人影。金羊旄尾旗在巳时出现在岭上,龙涩谷底众人心中都微微一松。先不问丽史此行是否说服了杨玉,对方能打出先零部落的旗帜起码是个友好的姿态,也方便了谷底的人以目力追寻岭上人的行踪——因为这是王旗,飘扬之处必是羌人酋豪的所在。昨夜的怨恨,牵挂,怀疑都随之化作这一刻的翘首期待。 霍曜,骥昆,云歌,孟珏还有阿竹皆在谷底溪流划定的边界旁驻马远眺岭上。先有两支骑队从岭上下入谷中开道,接着便是那金羊旄尾旗一落落移下岭来。 远远的,看得到身着毡袍的杨玉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上,一侧是并辔而行的丽史和阿丽雅。杨玉似乎在马上与她们说着什么,丽史和阿丽雅都晏晏而笑。那两支先前开道的骑队不知为何,却远远落在了后边。 云歌也微微而笑,只觉得心底一夜的紧绷都舒展开来。 “不对。”孟珏忽然低声道,“杨玉怎么未穿甲衣?” 云歌不解其意,转头却看到三哥和骥昆的眼中都是骤然一凛。霍曜旋即策马越过溪流向前而去。 就在同一瞬间,劲弓鸣骹之声忽然响自高处,两侧的山梁上飞出无数支箭羽,合流一般直向着那金羊旄尾旗而去。只来得及看见阿丽雅红色的身影微微一动,旗下所有的人便被吞没在了箭雨中。 云歌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汗血马已经被鞭子抽得快要发狂,而马上的男子却长声嘶吼已然疯狂。早已追随霍曜驰马而出的骥昆和阿竹紧紧跟在他身后,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两侧山梁的树丛中忽然闪出许多潜伏的羌人马骑,将那片被羽箭射定的区域团团围住。 “三哥,危险……三哥……”云歌失声叫了出来,同时脚下一夹马腹,就要向前冲出去。孟珏擒住她的缰绳,急道:“他们会带回他,你不要再去添乱。”云歌哪里肯依,挣扎着要脱离孟珏的羁绊。那是她的三哥阿,那是她三哥的挚爱阿,那是与她在羌地共患难的阿丽雅阿。 孟珏见云歌铁了心似地要冲上去,只得纵身跃上她的马背,使尽全力想要扼住她。云歌情急之下生出无穷的力气,于安教她的武功也乱使而出,孟珏竟然一时降不住她,又不忍心出重手,只得用全身之力箍在她奋力挥动的双臂上。 云歌与他孟珏厮打了好一阵子,终于精疲力竭,被他扼住。她一边挣扎,一边低喘着:“让我去。让我去……三哥中过寒毒……他受不得这个……” “我知道。我知道。”孟珏声音也已嘶哑,却仍竭力柔声道,“他们会带他回来,回来我就会有办法。” 云歌软下来,瞠目含泪,怔怔望着前方。 那里,骥昆和阿竹终于追上了霍曜。骥昆几次想要套住霍曜的马,都被汗血马嘶鸣着挣开。阿竹则是拉马横转,左右调度,一心要截住霍曜的去路。而骥昆此时为了止住霍曜,已不得不出手与霍曜相搏。只是霍曜原就武功超群,骥昆又大伤未愈,力有不逮,着实打不过霍曜,只得与他周旋着。从两侧山岭下来的羌人却已围起骑阵,回岭上而去,他们移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一人一尸,只有密匝的羽箭插满谷地。 霍曜终于摆脱了阿竹和骥昆,似欲追着那些人冲上延尕岭去,他却忽然在飞驰的马上大喝了一声,一注殷红从口中喷出,跌下马去。 “三哥……”云歌已近失声,口唇如失水的河鱼微微张合。她忽然转过身,抓住孟珏的衣襟,“这就是你的谋划吗?” 孟珏墨眸如铅,无尽苍凉。 ※※※※※※※※※※※※※※※※※※ 龙涩谷地上再一次在夜色中燃起篝火,然而在经过了这漫长的一天之后,火焰也仿佛有些悲滞,在微凉的夜风中摇摇欲灭。营地中的先零人各有所忙,却都神色凝重, 霍曜跌下马后,便被阿竹和骥昆带回了营地。一向如战神般的他,自那时起便神志昏沌人事不醒。即便是先零人当中那些曾经畏恨他的也不禁扼腕叹息。 孟珏即知霍曜曾遭寒毒侵体之事,便知他是因巨大的神伤而引发了体中已被功力压制多年的寒气,固结沉于脑络所致。孟珏以火焠针,刺经络,疏导寒毒。霍曜的气息渐渐平稳,人却依旧沉昏不醒。 而延尕岭上的情形也依然不清楚。从早晨的情形来看,偷袭的人应为羌人的其他部落,是冲着杨玉去的。然而究竟是哪一路哪一部的羌人却不清楚。先前为杨玉开道的骑队本应为杨玉自己的人,却在箭阵射杀后,与两侧山梁上下来的人一起,将所有人的尸首都带回了延尕岭,显然是他的部下已有所叛投,却不知是叛向何人,又因何而叛。这种局势不明的情况下,龙涩谷底的先零人也不好贸然杀上山去,只能等情势明了后再做打算。 而两位公主的生死,更是无人敢言。龙涩谷中的先零人都沉浸在震惊,惶惑与怨恨中。这怨恨尤其是冲着孟珏去的。经过前一晚号吾暗杀孟珏的事,众人对他的猜疑与愤恨原已有所公开,经过上午的这场惊天变故,更加怒色不掩。若不是骥昆强压众人,要孟珏为霍曜医治,只怕这些先零人已经对孟珏合而攻之了。而阿竹和云歌都知道霍曜的性子和身体原就是过刚易折,担心他不能承受此事,故而极力保护能为他医治的孟珏。先零众人愤恨之后,倒也感念霍曜对丽史的一片深情,便暂时放下了对孟珏的怒意。 霍曜伤神失昏,大家皆是喟然,倒忽略了骥昆乃是丽史的胞弟,其心之痛也是如锥如绞。而骥昆心知此时他是唯一可以稳住局面的人,只能强压悲痛,一面送人回泽络山中通报消息请求增援,一面送出探马打探延尕岭的情形,同时按住人马扎在谷中,准备相机而动。 夜色初浓。 孟珏在一众冷眼中,眸色漠然地将一锅汤药从篝火的支架上取下,注入碗中递与候在一旁的阿竹。那是临时挖取的缬草根熬的汤药。缬草宁神,谷中又开得正旺,虽然采集的时令不对,到底能对他的针灸有所辅助。孟珏随阿竹一同来到霍曜的帐中。云歌正跪坐在霍曜身旁,见他们进帐便向一旁移了移。孟珏俯身探查,见霍曜的面色已不再如上午那般寒白,眼皮却依旧深闭。 “他体内的寒毒以前溢出过吗?”孟珏问道 “有,是三少爷小时候的事情,还是夫人托信,将他送到了九爷那里……” “这件事我知道。” 阿竹一怔,恍然自己关心则乱。孟珏师从孟西谟,怎会不知此事。 “以后还有过吗?”孟珏温和再问道。 “没有了。” 孟珏眉宇微沉,点了点头。 “怎么?”一旁沉默的云歌警觉地问道。 孟珏沉吟道:“彼时师傅以药蒸之法,引导元气中的真火制衡住了他体中的寒气,但是并非驱尽。所以那寒毒在封制中其实也在生长。如果自那之后破溢过,虽然与体有伤,却也有损寒毒。如果从未溢出过,则好比悬河高堤,不溢则已……” “一溢千里。”云歌接口道,声音微颤。 孟珏欲要点头,看了一眼云歌,又转而道:“不过曜这些年武学的修行令人仰止,不可以常人一概而论。”他轻轻叹了一声,又对阿竹道,“先将这汤药喂下吧。明日的事明日再去想。” 阿竹点头,在云歌的帮助下将霍曜扶起,将汤药徐徐注入他的口中。孟珏又在她二人的帮助下,探验了一遍霍曜的经脉。三人各自心事苍茫,却只默默地互相配合着。 忽听帐外有人惊呼道:“……快看,有人从延尕岭上下来了……”云歌愣了愣,向帐外跑去。 营地上的人也很快聚集起来,正顺着那人所指,向山岭上眺望而去。 一支明暗不定的火把从延尕岭上兜转而下,其间几度跌落风中,让人担心持火把的人是不是失足在了崖边坡旁。可那支火把却又几度重新移动起来,一落落地向着龙涩谷中而来。营地上的人明白过来,上马的上马,奔出的奔出,一起向来人迎了过去。 那火把终于磕磕绊绊地在众人的眼中清晰起来——是一匹马骑。那马似已力竭,背上除了骑手外还负着一个白色的东西,故而走得很慢。马背上的骑手似乎力有不支,伏在马颈上,也看不真切身份。终于,那逐渐移近的火把勾勒出一个单薄的红衣身影。 “……阿丽雅……” “是阿丽雅公主……” 马上之人的确是阿丽雅,却并非只有她一人。众人很快便看清楚静伏在马背上的正是白衣的丽史,不由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王……小王呢?”有人问道。 “去迎大王送来的人马去了。” 云歌冲上去稳住阿丽雅的马缰,竭力稳了稳心神,吩咐周围的人道:“快把她们送到孟珏的帐中去。” 阿丽雅在火光中微微睁眼看了一眼她,便与火把一同从马背上跌落了下来。 ※※※※※※※※※※※※※※※※※※ 阿丽雅的手脚之上皆是箭伤,然而翻开红色的毡衣,却有一层细金的软甲护体,身体的正面并无伤痕。云歌愣了愣,又在阿竹的帮助下将阿丽雅翻过身来,不由脊背发凉——她身体背面的软甲上满是血洞,洇湿毡衣的血水已然发黑,显然已经出血多时。云歌再探阿丽雅脉象——中空无力,紊乱杂动,竟已有死脉之象。云歌心下失措,不由后退了两步。她勉力稳住心神,正要向一旁正在给丽史验伤的孟珏请教,却听他在一旁叹道:“丽史公主只有手臂上中了一箭。” 那时箭镞密织,丽史如何会只中了一箭?云歌忽然想起在箭雨落下时,曾见阿丽雅的红衣的身影微微一动,她骤然明白了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阿丽雅身上有软甲。她定是在箭落的瞬间,扑向丽史jiejie,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云歌的声音哽咽了。众人也都叹息不已——这草原上的英烈并非只是男儿家,女儿家竟也能有这等豪举。 “……父王……留给我的软甲……可惜还是没能护住她……”阿丽雅微微动了一下,声音细弱游丝,“箭镞上有毒。” 孟珏闻言快步赶过来,先伸手探了阿丽雅的脉相,随即神色沉重地看了一眼云歌。云歌心中已是了然,竭力忍住啜泣点了一下头。孟珏沉眸迟疑了一瞬,而后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喂于阿丽雅口中,“这丹药能帮公主振作一时,如有体力,请告诉我们丽史中的是什么毒。延尕岭上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是煎巩……和……黄羝……”阿丽雅未等药力全然释放,便勉力而道,好似担心自己不能尽数说出一般,“他们……起了归顺……汉朝的心,要拿……杨玉的头……去……邀功……”帐中一片恨恨之声,有对煎巩羌和黄羝羌的,也有对汉人的。 阿丽雅低喘片刻,又道,“杨玉……杨玉……并无降汉休战之意,却听进了我们所讲的烧当羌的阴谋……将……大妃婢桑和她的弟弟婢芒都关押了起来……营地中暗藏的烧当人便与煎巩和黄羝勾结,趁我们下山之机,暗伏弓箭手,射杀了杨玉。”
阿丽雅的气息渐渐平稳,脸上也绽出一种如霞的晕光。云歌却知道这不过是借着孟珏丸药的回光返照之相。她轻轻握住阿丽雅的手,哽咽道:“那你们又是怎样逃出来的?” 阿丽雅道:“其上岭上也是一片混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赞成投降。而他们将我与丽史还有杨玉带回去后,却对如何处置我和丽史起了争执。尤其是对我,因为我的母族罕羌也已经归汉。婢桑起初不肯放过我和丽史,可她的弟弟婢芒不想与罕结怨,又说丽史反正已经中了赐乌毒,不如把我们放了算了……” “丽史中了赐乌毒?”霍曜暗哑的声音忽然从帐底低低响起。 云歌转眸,看见三哥不知何时已从昏顿中岿然立起,眸色却飘忽而陌生,仿佛穿行在无数游思之中一般。 阿丽雅并不知霍曜吐血昏顿之事,连忙勉力答他道:“……是婢芒说的……我听到他劝说婢桑,说赐乌毒无药能解,丽史留不留在岭上已没有区别……”她的话还未说完,霍曜已经一步上前,举刀逼向孟珏,“我听说过赐乌毒,你解得了吗?” “西域的解毒圣手鄯无言,曾有过一两次成功。”孟珏声色平静,脚下却小心地调整着步伐。 “我问你现在能否为她解毒。”霍曜再逼近一步,“回答我。” “三哥……”云歌欲要赶过去,孟珏却喝止她道,“不要靠近他,寒毒冲击脑络心神,有时甚至会失心疯魔,误伤身边之人。” 霍曜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孟珏,忽然以雷霆之速挺刀向孟珏刺去。 孟珏一把将云歌推向一边,自己却已来不及拔剑,只得空手相搏。而霍曜的刀如火雷之锋,荡扫绝转间皆是必杀的决心。他的刀锋偏又诡谲多变无处不在,缠得孟珏不得一息拔剑相抵。阿竹赶过去,勉力从旁拆招,可这对于盛怒之下的霍曜简直没有任何约束力。 幸亏孟珏少时所习得原就是西域杀手的实用护命武功,多有反转于绝处的脱险招式,这才没有一上来便赤手空拳被霍曜的钢刀挑翻在地。可他无刃在手,毕竟被动,很快便气喘吁吁,险象环生起来。 “三少爷……他是孟公子……” “三哥……你醒醒……” 在阿竹和云歌的惊叫声中,霍曜又是一个长空劈厉,向着孟珏的颈部刺去。孟珏空手抓住刀刃死命一搡,红色的液体沿着他的手臂滴流而下,“为什么杀我?” “是你把丽史送入了死地。” “霍曜,你已清醒。”此等险状下,孟珏的唇角竟然勾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霍曜不再多言,手中的钢刀一挑甩开了孟珏的赤手,而后便向着他的肋下急刺而去。 “……三哥……不要……” 霍曜只觉得眼前一抹绿影忽至,云歌已经插在了他和孟珏之间,他急忙撤臂收刀,可他在心神狂乱间本就不及平素那般收放自如,那刀的前锋还是刺入了云歌的肩胛。霍曜骤然停住,手还留在刀把之上,眼中是恨而不能的痛。 孟珏已是震惊失色,“……霍曜……不要拔刀……恐怕血络喷涌……” 阿竹飞身而上按住霍曜的手。 阿丽雅也从毡毯上挣扎而起,抓住霍曜的衣袖道:“曜哥哥,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丽史jiejie。” 骥昆恰在此时带着几个侍卫赶入帐中来,一进帐便看见刀刃穿胛的云歌双手微张,明显是护着身后人的姿势。而她身后的孟珏双手带血,半托半拥着云歌的身子,那素来云淡风轻的脸上是无可掩饰的痛心疾首之色。 骥昆顾不得胸口猛然的滞痛,快步上前将霍曜的手从刀柄上引下,托于阿竹。而后他转回头,压着气低声道:“孟珏教我,如何拔刀。” “我压住伤口周围的经脉,你来拔,务必要慢。” “好。” 孟珏用淌血之手,在云歌肩颈处游走一遍先封住了几个大xue,又全掌向下压住最主要血脉,而后他向骥昆点了下头。骥昆缓移双手,如抽丝般将刀子轻轻拔了出来。 血水漫溢,却没有失控。 孟珏的手依旧压在云歌的肩颈处,眼睛却飞速抬起,催促呆立一旁的霍曜道:“曜,快带丽史去我在扜泥的云草分堂。那里的人会带你找到鄯无言。他是西域唯一解过此毒的人! 霍曜一言不发即刻将丽史抱入怀中,与阿竹一起疾步向外走去,走到帐口,他又迟疑回望了一眼云歌。 “顾不上了。快走!丽史的时间不多。”孟珏道。他们之间的暗语只有骥昆听得懂。 肩胛上的痛向全身漫去,云歌的神志已有些漂忽,心下却明了帐中还有一人已近弥留之际,“哥哥……你还没有……谢过阿丽雅……救了丽史……” 霍曜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阿丽雅,见她方才脸上的晕色正在急速褪去。他无暇多想,抱着丽史跪下身去,而后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阿丽雅在帐外马蹄声起的一刻,向后倒去,灰蒙蒙的脸上,一丝微笑灿若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