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区别
上都,开平府。 在侍卫亲军们的环护下,忽必烈正纵马漫步在草原上。 虽然已经把京城定在了大都,但忽必烈于每年的夏季,即便不去和林,也一定会到开平来避暑。他的大元朝就是通过和林、上都开平和大都这三点的联系,形成了一种草原游牧经济和汉地农耕经济之间的纽带。 骏马驶上了一个小山包,在主人的示意下,它停下了脚步。骑在马上的忽必烈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却没有说话。 无论是董文炳的去世、还是他留下的那道最后的奏章,都让这个已经过了耳顺之年的老人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情绪。他需要到草原上来散散心,同时想清楚有些事,虽然很多事情都牵扯到过去。 不管从什么角度讲,忽必烈还是曾经和儒生们有过良好合作的。 正是在这些人的帮助下,蒙古帝国于北中国的统治,在忽必烈主政汉地事务期间,才逐步摆脱了过去的粗陋、真正开始走向正规。同时也正是在这些人的帮助、引荐下,使得更多的人加入到忽必烈的阵营。 除了董文炳,由于郝经这个家庭教师的缘故,张柔投靠了忽必烈;而忽必烈的另一个谋臣窦默,也向他推荐了史家的家主史天泽。至此,后来的北汉军三大世家共同聚集到忽必烈的旗下。他们都成为了忽必烈争夺蒙古大汗之位的助力。 忽必烈即位之后,在姚枢等人的引荐下,北方的士林领袖许衡等人也被拉入了朝廷。 或许在他们看来,忽必烈是宋室南渡后、北方难得一见的英主,颇有开启一代盛世的气象。 客观地说,开始的时候忽必烈的确接受了儒生们很多建议,甚至由于这些人的坚持,蒙古军在战争中的滥杀行为,都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有效地抑制。 比如征大理时,因为姚枢、刘秉忠等人的极力反对,忽必烈才放弃了屠城。 在忽必烈即位的初期,更对这些人言听计从。虽然这时候老忽已经不是“小忽”了,可他仍然不能说已经十分清楚一个新的王朝应当如何建立。 因此完全可以讲,如果没有这些儒生的帮助,忽必烈不仅未必能够登上大汗之位,更不可能建立自己的大元朝。 但是,忽必烈和儒生们这种表面上的密切合作关系,却因为中统三年李璮的叛乱被打破。 像李璮这样的人,从本能上就不会相信蒙古人,而且这还表现在他过去的行为中。开庆之役中,蒙哥原先准备让李璮率军随自己攻打四川,但被李璮以“益都地处南北要冲,兵不可撤”为借口给推脱掉。 王文统和李璮的判断也并没有错,忽必烈的确不像过去的蒙古大汗那样,以草原为中心,而是要以漠南、中原汉地作为“国之根本”。因为忽必烈知道,在蒙古帝国广柔的疆域内,这里才蕴藏着绝大部分的财富。 既然忽必烈敢于剥夺那些蒙古王爷、亲贵重臣在这里的某些权力,那么他就更不可能无视那些汉军世侯所拥有的特权,何况这些汉军世侯还成为他新王朝的某种隐患。 在这点上,忽必烈的确要比过去的那些蒙古大汗看的更远,也比阿里不哥等人更有资格坐到大汗的位子上。 李璮、尤其是才华出众的王文统,同样看得很远。但李璮所犯的另一个错误是,他高估了其它汉军世侯的眼光和勇气。以为只要自己振臂一呼,这些人就会群起响应,趁着蒙古人内乱的有利时机,把忽必烈、甚至是那些蒙古人掀翻马下。 他在叛乱之前也不是没有和哪些汉军世侯联络过。这从他被俘之后,史天泽匆忙就将他杀了,事后忽必烈斥责史天泽:“既没有事先奏报,也没有经过细致审问,即自行其事”,就可看出。 所以李璮才会孤军深入济南,从而让自己陷入死地。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李璮的叛乱同样给了忽必烈某种再好不过的借口。 中统三年十二月,也就是李璮叛乱失败后的第五月,忽必烈下发了一系列的诏令,通过实行军民分治,改变了过去汉军世侯掌控地方军、政、财权的情况,并解除了一部分汉军世侯的军权,重组了蒙古帝国过去下辖的北汉军。 面对忽必烈的威压,那些过去短视的汉军世侯再也生不出丝毫的抗争勇气,不得不接受了这个苦果。仅仅是史家,当时被迫解除军权的就有十七人。 同时忽必烈还组建了侍卫亲军,受他极为信任的董文炳被任命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董家逐步超越了其它汉军世家。 到了第二年、至元元年十二月,忽必烈再度下令:取消过去汉军世侯的世袭特权,世侯死后,子孙“荫而不世”,以后的官员均由朝廷任命。一举剥夺了汉军世侯的世袭特权。 至元三年,为了进一步加强对北汉军的控制,忽必烈还采用了易军而将的方法,以董文炳为邓州光化行军万户,暂时掌管史天泽的旧部;以史格为毫州万户,掌管张柔的旧部;原来由史格所领的邓州军则交由张弘范统管。 最终,忽必烈彻底铲除了汉军世侯这样类似于唐末藩镇的地方势力。 但李璮叛乱所带来的后续影响还波及到了儒生,因为对于李璮的反叛,王文统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脱干系的,尽管他后来同样被处死,可这也造成了忽必烈对儒生们产生了“不可用”的警惕。 哪些来自西域部族的人更趁此机会向忽必烈进言:“回回虽盗国家钱物,不至如秀才敢为叛逆。” 自此以后,虽然忽必烈知道许多来自西域的色目人极为贪财,却还是在他执政的后期,大肆起用了阿合马、桑哥等人,且由着他们排挤汉臣,就并非完全是为了敛财,同样也有压制汉人儒生的意思。 而令哪些儒生最为失望的,就是在北元灭宋之后,忽必烈将大元朝治下的人群,分为了四等。北地的汉人只排在了第三等,也就比后征服的江南之人高一等,还不如来自西域的哪些人。 后世的某些史家曾经以酸味十足的评论,对忽必烈没有对儒生善始善终,表达了某种惋惜,但他们并不懂得,与那些一心辅佐明主、成就帝王之业的儒生不同的是,忽必烈自己非常清楚,他所统治的天下,是蒙古人的天下,而不是儒生们的天下,更不是汉人的天下。
所以,与雷厉风行、快速镇压李璮叛乱不一样的是,他对同样作乱的阿里不哥和昔里吉、甚至是追随他们的那些人,却始终保持着某种“手下留情”。 阿里不哥和忽必烈之间的汗位之争,持续了五年。 昔里吉在至元十四年反叛后,直到至元十九年,因为内部的相争,被自己的一个侄子、蒙哥的孙子撒里蛮所抓,送给忽必烈,这场叛乱才告结束。忽必烈随后把他流放到一个海岛上。 事实上,忽必烈有能力、也有实力一举消灭阿里不哥和昔里吉,就像他后来迅速平定乃颜的叛乱一样,但他却并没有赶尽杀绝。 他的这个“仁慈”固然出于一定的亲情,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蒙古大汗之位之所以能够从窝阔台家族那里,转到拖雷家族这边,并且随后被蒙哥牢牢地抓在手中,除了初期拔都的鼎力相助外,最主要的还是有着哪些原先属于拖雷的部众在支持。 而无论是忽必烈自己,还是阿里不哥和昔里吉,争夺大汗之位的最主要力量,仍然是这些人。只不过这些人此时是“分裂的拖雷部众”,但这些分裂的部众在支持拖雷家族一事上,并没有改变。这就使得忽必烈不能以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对待他们。 换个角度说,就是在忽必烈的心目中,他们依然是拖雷家族对抗草原上的其他竞争者最基本的力量。 忽必烈能够无视那些汉军世侯的支持,也可以失去儒生们的欢心,可他绝不能失去草原上、尤其是原先拖雷部下的人心。如果那样的话,不仅忽必烈自己在汗位争夺中可能会失败,甚至还可能导致整个拖雷家族在草原上被打翻在地。 说的更直白点,从忽必烈自己的角度来看,这些部众可以在阿里不哥的手中,也可以到昔里吉的麾下,但绝不能把他们推到草原其他竞争者那边。这就是忽必烈在应对阿里不哥和昔里吉的叛乱时,一个重要的底线。 所以他才在与阿里不哥和昔里吉争斗中,从不赶尽杀绝,因为这将使得他真正丧失草原上的人心。尽管由此导致整个平叛拖了那么长的时间。 也所以一旦阿里不哥等人俯首称臣,即使他们的人还没来到大都,他也毫不犹豫地立刻先救助那些部属。 甚至即使是对着其他黄金家族的成员,只要他们前来觐见,向自己称臣,他同样不吝展示自己的仁慈和慷慨。 忽必烈应对那些叛乱的策略,其实是有着细致考量的,但在其他人看来,却也有着极大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