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剑试花容在线阅读 - 第十九章 相知相忘

第十九章 相知相忘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大殿之内一片明亮。苏禊玉第一眼就望向枕侧,花非卿背对着他,还在酣然熟睡。

    早朝的时间只怕早就过了。昨夜自己太过放肆,不知她有没有累着。苏禊玉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容颜,却又怕惊醒了她,只好缩回来,不出声地将帷帐放下,免得这刺眼的日光,扰了她的好梦。

    然后他穿好衣服,俯身在她眉心的莲花上一吮,起身走了出去。

    门口,昨夜的那个侍卫正静静等着。苏禊玉负手问道:“王焕的军队到什么地方了?”

    “回皇上,昨日收到的情报,我军已经摧毁了攻入国境的大部分琼羽兵力,但自身损失也颇为惨重。”

    “好。”苏禊玉点了点头,“当今情势,我们也补课坐以待毙。传朕指令,明日朕要亲自领兵攻打琼羽。”

    侍卫略有迟疑,拱手道:“臣以为,建国之初不宜大兴兵马,还是休养生息为佳。”

    “朕倒也想休养生息。只是不忍看琼羽军队在我国疆内为所欲为,生民涂炭。”他苦笑一声,“命不由我。”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玉阶下,花非卿的双眼便整了开来。她一直睡不沉,苏禊玉醒的时候她就也醒了。只是经历了昨夜的事,便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那个崭新的他。床上还残留着他们翻云覆雨的痕迹,每一寸皱褶都是一次昨夜的重现。她不禁又红了脸庞,推开被子走出帷帐,走到妆台铜镜之前,轻巧地为自己绾了一个妇人的发髻。

    韶华不为少年留。而她的韶华,一半给了这江山如画,一半为了这男人立于江山之巅,绝世倾城的回眸一顾。

    然后,她走出宫殿,抱了被她用药迷得昏昏沉沉的小笼包,叫了一辆马车,往玄苍城西郊赶去。

    平凡的村庄,淡淡的炊烟,满树的琼花。

    她抹了小笼包的记忆,将他寄养在一个朴素的村民家里,从此远离皇家纷争,平平凡凡地长大,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或许,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做完这些日已过中天,最后,她去了“紫鸾宫”。

    宫中及人高的杂草都已被除去,种上了零零碎碎的花草。破碎的牌匾和缺边缺角的琉璃瓦都被修复好了,看上去不失雍容之气。飞檐之下,站着一位男子,一袭明黄龙袍,背影却是熟悉的。

    “苏禊玉——”她叫道。他立即回过头来,满面新奇地打量着她:“你今天很好看。”

    “是么?”她侧过头,把自己的发髻给他看,“我觉得我已经老了。”

    哪有人二十岁就说自己老的?他一边笑,一边在她的鬓边簪了朵小花儿:“我觉得挺好,有利于提醒其他男人,你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别再让我听见你丫花言巧语。”她神色一凝,拍掉他不甚老实的手,“我说正经的,你明天要走了?”

    “舍不得?”他收回双手,又去捏她的肩,“等我回来,很快的。”

    “等?”她反问一句,“我花非卿酣战半生,何时做过闺中之妇?琼羽与我血海深仇,必亲自打得他遍地桃花开!”

    苏禊玉微笑着,悄悄握紧了她的手,与她一道举眉看天际暮云四合。想当年铁蹄之上,沙场之前,两个人,一把剑,踏遍兴亡,气吞万里,不由得深深呼了一口气:“煞是怀念啊……”

    这时,身后的殿门“吱”地被打开,跑出来一个头发散乱状似疯癫的妇人。两只脚打着转跳到苏禊玉面前:“儿子啊,你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哟,你是皇上啦?参见皇上,皇上千岁万岁……”

    花非卿这才发现她竟然只传了一只鞋子,另一只脚不知是在哪踩了,满指甲都是黑乎乎的。苏禊玉已比她高了不少,见她这幅模样不禁皱了皱眉头:“刚刚不是才叫人帮您打整过么?怎么又成这样了?”

    说完很耐心地俯下头,为她理去头发里的跳蚤。“太后娘娘”一边被他理着,一边喃喃说着不全能被人听懂的话:“哎,我说,别的你不当,干嘛非要当皇上?你这一身衣裳,就像你亲爹那个疯子,疯子,疯子……”

    “娘,少说些。”苏禊玉理了她的头发又去找她的鞋子,花非卿上前继续理她的头发。苏禊玉的话她似是没听到一般,又继续满面殷勤地对花非卿道:“花姑娘,花姑娘,娘告诉你啊,皇上都不是正人君子,你可得千万防着他,免得重蹈娘的覆辙啊娘的覆辙……”

    说着还挽起袖子装模作样地拭了拭眼泪,花非卿忙使劲点头:“嗯嗯,皇上都不是正人君子,楚慕云都不是正人君子。”

    “太后娘娘,”满意地一笑,又蹦蹦跳跳地朝一群宫女跑去了,嘴里还念念有词:“花姑娘,乖媳妇,花姑娘,乖媳妇.......”

    苏禊玉提着一只脏兮兮的鞋子过来时,她早已跳得无影无踪。他站在那桃树下,无奈而滑稽的样子都不知道会打破多少少女的春心暖梦,一个人气度之类,往往是因为淡看繁花开落,而冷暖自知。

    终于忍不住将埋藏于心底的问题问了出来:“她刚才说,你爹?”

    他并不掩饰,笑了一笑,在那树旁坐下,身上的龙袍九章华贵,一针一线都足以傲视苍生:“人皆说,我夺了齐家的天下,其实不然,因为,我也姓齐。”

    她调笑道:“你换了三个姓,我怎么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苏禊玉牵了牵她的衣袖,示意她在他身旁坐下。

    不紧不慢,一一解释道:“苏禊玉纯属我胡诹,楚慕云拜于楚家之人,而齐姓无名。”

    无名,没有人给他一个名字,忽而风起,头顶的木叶低鸣飒飒,而他们面对的正是昔日靖安王府的方向:“你还记不记得铸剑山庄后的那个密道?那时,盛宣帝是经常在铸剑山庄的。”

    “而我娘,就住在那密道的另一头,我的降生,无非是因为这个。但在我出生之后,盛宣帝不知为何就再也没来过楚家,与外人私通本就是不伦,我娘说我是皇子又不会有人相信,反而有人说我相貌与大周皇室有几分相似,倒可以让我代替皇子去做大周在琼羽的质子。我娘神智不清也是我回来之后才发现的,她疯傻之后,楚家就将她赶了出来,往日居住的地方,自然也就废弃了。”

    那些往事早已散落如烟,他很简单地一笔带过,花非卿心里却已经几分明了,无非是偶然一日帝王驾临楚家,无意中瞥见楚府的侧房小妾举眉若琼梢之月,垂首似栏外凝霜。归去之后夜夜思之若渴,又妨于自己帝王之尊,便命人掘了一个通向楚府偏砥的暗道,于众人眼后宠幸了她。谁都没有料到这个女子会突然怀孕,便断定了她贞cao不洁。在那样肮脏不堪的世俗眼下,一个受尽*的母亲,一个不受重视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们受过多少委屈,纵然此刻他说这些的时候,不过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花非卿不作声,正想去握他的手。却见他偏过头来,眉目间淡淡的疏离:“都是过去的事了。非卿,给我抱抱吧?”

    “嗯?”这男子向来隐忍,突如其来向她乞求温存的语气竟让她有些读不懂。可是双臂刚刚环上他的腰,她才发现自己被骗了。他所说的抱,不过是将她横在床榻之上,俯身细细密密地吻。心中料到大事不妙,她忙去推他,却无心触到了他紧致的小腹。他低哼一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难得你有这么主动的时候。”

    “退后三丈。不成......你丫!”

    不觉之处,又是一晌贪欢。彼此胶合的体肤间只记得现世安好,却忘了千里之外云雨骤来,歇了晚钟,碎了罗绡。

    ******

    琼羽皇宫之内,一灯长明。

    桌上铺着一卷宗牍,一支竹笔久久悬在其上,久到笔锋还未落下,一滴墨就顺着珍贵的雪狼毫坠了下来,案牍之上乍开了朵碎花。

    如同是空寂的雨夜被骤然惊破,案前英朗非凡的男子抬起头。殿门被人推开,有人将一封信放在他面前:“世子,边境传来的消息,明日苏禊玉要亲自率兵攻打泷州,兵力一共是八十万。”

    “知道了,”韩咎搁下笔,窗外的雨声一下大得刺耳,“大周不是一直只防不攻么?”

    那人提了提眼,小心提醒道:“世子,那已经不是大周了。”

    “哦,不是大周了......”韩咎苦笑一声,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是。”那人走出去,门再次被掩上。宫灯被吹得上下飘飘,他合上案牍,在他的概念里,不能专心去做的事情不如不去做,而从什么时候起,他做任何事的时候都不能再心无旁骛,从什么时候起,日理万机的效率已经与他擦肩而过。许久后,他终于找到了答案,一声叹息,幽幽地回荡在空旷无人的大殿里:“女人.....”。

    次日,泷州。

    夜雨过后竟是骄阳似火,护城河外,战旗高悬,逆光而临风,正是楚氏之麾。

    千万铁骑已在沙地上不安分地磨动,而此次出兵的旌旗上,为何会是一个“楚”字,大多人都简单的认为,是因为军队的最前方,那位血红战袍的女子。

    黄金裘,流苏鞍,十二瓣莲花浴火,只待城门大开的那一刻。

    苏禊玉一匹白马在她身侧,神情自若。半晌偷偷偏过头来,问她:“昨天折腾了大半晚上,可还有力气?”

    花非卿扬了扬马鞭,笑着回答他:“要不咱们来打个赌,且看我这一鞭能否将你的白龙马抽回东海......”

    苏禊玉笑着不说话。花非卿越看越觉得这自以为是白马王子的男人其实更像唐僧。

    言笑之际,已有人将一张羊皮纸递在苏禊玉手中,这人心思缜密,料得早会有准备,只见他将羊皮纸在两人之间摊开,露出一张地图。苏禊玉指着地图一隅,道:“这是护城河水闸所在之处。泷州城内呈瓮状,到时候开闸放水,必定淹得他铩羽而逃。”

    “可若是水攻,城内万千无辜百姓也得一概遭殃。”

    “非卿,那是敌国的人”

    “敌国的人也是人”

    夕阳映在她微微扬起的眉梢,苏禊玉有短暂的出神,随即应道:“好,听你的。”

    花非卿眯着眼,于马背之上迎着阳光眺望那厚重的城池,护城河上的吊桥还没放下,面对当前大敌,城池之上竟无一兵一卒,入耳之有马蹄零落,流水潺谖,无处不令人心生怀疑。

    但任谁都知道,这并非是一座空城。

    泷州城坐北朝南,护城河是东西流向,粼粼波光送去日迎朝阳,而此刻,却有一苇轻舟自日边泛苍霞而来,不过是最为普通的渔舟模样,却敢一帆一浆,独面千军万马。

    所有的人都不禁眯起了眼,船篷上悬着素白的纱幔,隐约勒出一个窈窕的身影,用不着看清她的本来面貌,光看那影子,便能猜出其内必定有素手微拔,撩起一段清脆的曲首音。

    但琴音只响了一声便止住,接连传来的是一个女子遥胜琴声的嗓音:“世子说,有故交远到而来,不敢怠慢,敢请贵国皇后入帐清茶一盏,聆琴一曲。”

    那声音花非卿和苏禊玉都听得出来——音绝。

    花非卿对苏禊玉笑了笑,纵马向河岸走了几步,河面宽有数丈,那渔舟无依无靠地停泊在河面中央,本不用担心会有任何埋伏,但想起数月前几乎要了花非卿半条命的那一剑,苏禊玉还是忍不住抓住她的衣袖:“卿”

    “无妨”花非卿回头,跨下马背:“她若是敢动我,你淹她城。”

    说罢,再不顾苏禊玉反映,脚尖一踮,越过千层浪花落在船头,渔舟都不曾晃动一下。

    帷帐掀开,舟内只有一个人,一盏琴。音绝今日竟然没有戴着面纱,除了眉心没有印记外,其他的容颜都与她一模一样。淡紫色纱衣,少几分天成魅态,多几分轻盈灵动。

    桌上的瓷杯里,满满的一杯茶,花非卿在她对面坐下,端起杯子浅啜了一口:“色清、香郁、味醇、形美,茶水绿中显黄,似翠非翠,叶形扁平挺秀,光滑匀称,是好茶,只是要泡到这种程度,九到缺一不可。这种时候,jiejie还是这么好雅致,果真是从容不迫,临危不乱。”

    音绝扬眉,每一寸神态都与她极其相像:“这茶,你敢喝?”

    “我亲生jiejie泡的茶,多少还是要喝一点的。”

    “哦”音绝移开眉目,少有的话多:“不过你恰恰猜错了,这茶不是我泡的。”

    花非卿知道她有话说,索性等着。果然顿了一下,她就接着说:“茶有九到,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灸,七曰未,八曰煮,九曰饮。但我觉得,这九到都不如一个‘心到’,此心若至,做什么也算不上难,你再猜猜,是谁?”

    彼此心里答案都已明了,花非卿笑而不语,紫袖搭上琴弦,拔起第一声琴音,太熟悉的曲子,以至于刚起了一个音,曲名便已经明了于心——《来归辞》。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参商皆已没,去去从此辞。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来归辞,长相思。

    长相思,思那对酹孤月凉透的薄酒,思那孤灯长明不眠的岁月,思那夜竹林之前冷月之下,她颤抖的小手还沾满姨娘的鲜血,却在回眸的一瞬,望见泪竹下那少年如星点,从此期许一生只为他一人展颜。

    十二岁,她于平凡的小村庄内听到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他的名号。

    十五岁,青渊三煞名成天下,从此武霸一方。

    十八岁,他却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子。

    她为了让他得到那个女人,不惜布疑局、赴紫台、统三军、弑天子,甚至甘愿屈身于那个又老又丑的皇帝身下。而最后,苏禊玉坐拥天下,那个女子,成了他的皇后。

    她甚至有一丝的侥幸,以为这样可以让他断了这痴念,他召她入他的寝殿,吹了蜡烛褪了罗裳,嘴中念的,却仍是“非卿”这两个字。

    他有多爱她,她就有多恨她。

    入骨的恨意未曾在琴声中表露出半分,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弹,一筝一弦都如遏行云:“且撇开你我的恩怨不说,他对你这日日夜夜的相思,你可对得起?”

    当无情时需无情,花非卿瞥了船外一眼,满面担然:“这次出兵本就没打算对得起琼羽的任何人。”

    “是么?”她冷哼一声,随即仰头尖锐地大笑起来。指尖在琴弦上一划,沉鸣如水击千里,顿时惊起河面数丈巨浪。每一束溅起的水花上,竟都迫出了一个通身黑衣的男子,一共八个凭空立于般周八方,出水时身上竟未沾湿半分。

    璇玑这边已有少数人的马蹄零乱,苏禊玉眉头深锁,拇指按上腰际的寒天剑。

    “可是,如果有人制住了贵国皇后,你觉得那此人马,还敢轻举妄动么?”

    花非卿望了一眼那些黑衣人,回过头时,杯中的茶已经饮尽了,茶杯握在掌心,不经意已经裂开了数条裂纹,一如既住地微笑,反问:“那么,如果我制住了你,他们,还敢轻举妄动么?”

    琴声依旧错落,但不用看就知道,音绝的脸上必然变化不小。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瓷杯上的两枚碎瓷便自手心向着船的两头飞去,不偏不倚恰好打在悬在篷上的帷幕之上。“啪啪”两声,素白轻纱落下,正巧掩住船内两人的身影,要使音绝受制又不至于惊动外面那些人,只有隔绝一切她与外界发送旨令的方式:言语、动作、琴声。于是,剩下的两片碎瓷齐齐掷向她的面门和弹琴的手指,果然,她的手下意识地往旁一让,琴声骤断,余音示未散之际,弹琴的便已经换了一个人。这曲子听了数遍,音律花非卿也大致记得,当不会让人听出破绽。狭小的空间里,音绝已经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五指直击花非卿手腕,花非卿抬右手一挡,须臾已经交手数番,左手在弦上依旧不停。

    “你一只手,想制我?”

    一手迎战一手控琴,已经是她驾驭的极限,竟没有精力再分出来答话,促狭地笑了笑。音绝的掌风又已从身侧逼近了鬓边,裙角轻盈地撩起,足尖恰从音绝身前擦过,音绝侧身一避,下颌却正好送入她早已守株待兔的掌下。指尖迅速向她颈间一探,触至哑xue,正要点下,却不料她早有防备,不觉手腕已落入她掌中。

    刹那间风停云滞,琴声铮铮有铁戈之声。

    琴弦一乱,外面必然知道船内发生了意外之事,花非卿心道不妙,索性放开控琴之手,去挣脱音绝。右腕在他人控制之下本就已经落于下风,但谁知道音绝并未急着制她,反而立掌向那琴面上拍去,七根丝弦齐齐一声嗡鸣,典雅高贵的雕花素琴,顿时已裂作两半。

    渔舟一阵剧烈的摇晃,篷顶风声呼啸,外面那八个高手,想必都已经布置好了。

    四面楚歌——四面,“楚”歌。

    岸上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璇玑军开闸放水啦——”

    如同是应了他的话,船头突然被巨浪拍得“砰”得一声巨响,花非卿脚下一个踉跄,回神时恰看见音绝脸色变了又变,好半天才“哈哈哈”地狂笑起来:“真是没想到,贵国皇上难道不知道他一开闸,第一个死的就是皇后你!”

    花非卿扶着船弦,彼此都站得不稳,上次长芙女墓中她想必已经知道自己不会水了,这样的大浪之下,小小的渔舟必定不能支撑多久,当即运力在船上一拍,折下一大截木板,而在此同时,渔舟猛地一震,下一秒,眼前便已是一片模糊,想必自己已经光荣成为了一只落汤鸡。

    船翻得太突然,她连眼睛都还来不及闭,隔着浑浊的河水隐隐约约看见音绝脚尖在水里一踏,身子已经窜出了水面,而自己抓着那块准备好的救命木板,呛了好几口水才从水里浮出来,双耳露出水面的一瞬,便立即被嘈杂的兵戈相接声所充斥,落水之际,琼羽竟已派兵迎战。红色和黑色的战袍,犹如隔着汉界楚河,一布一局,皆是无声厮杀。

    不断有死人的尸体落入护城河,,水流湍急,不一会儿就被冲得不见了踪影。

    其实如果苏禊玉开闸,即使有这么个木板,她也照样会被浪头打入水里。可是恰恰出其所料,河水反而趋于平静,水面刚好只涨到岸边,一丝一毫也未冲入城中。

    难道开闸放水不过只是虚张声势?

    不像某人的风格。

    花非卿摇了摇头,唇边却渐渐浮出了一丝微笑,现在这么趴在木板上的姿势也不觉得窝囊了。

    却不知道是谁的恶爪一把将她从木板上拎了起来,然后一件厚实的外袍带着令人迷醉的清香当头罩下。苏禊玉抱她在臂弯,无限宠溺地揉着她湿漉漉的发,嗔道:“都成这样了,还有心思笑。”

    彼岸城门已被破开,璇玑军队鱼贯而入。而方才都抢磁卡去闭闸救水的琼羽军发现中计时再赶回来已经晚了。花非卿心想这招声东击西果真用得录,不禁爽口大开:“你丫倒是长进了不少,谁教你的?”

    苏禊玉俯在她耳畔:“不要小看我,以后还有很多事情,我得教你。”

    听出他话中的意味,花非卿有些窘迫地推了推他,纹丝不动,此时苏禊玉已经轻巧地落在对岸的城门前,腾出一只手挥剑断了两人的性命,尽管厮杀惨烈,城门内众将士依然于无形中让出一条血路,只待他怀揽佳人,飒踏而归。

    他的贴身侍卫就是踏着遍地未干的血迹奔至他身边,抱拳单跪于地:“陛下,臣等已在护城河水闸处生擒音绝!”

    这一句话在战场上无异于炸雷惊起,就连花非卿也忍不住对苏禊玉刮目相看,然而苏禊玉却只不过是淡淡点了点头:“好,做得不错。”

    宠辱不溢于表,喜怒不形于色。

    而他望向怀中的女子,似是征求一般,问道:“去看看吧?”

    花非卿默应了,无声中从他臂间挣脱出来。城门高耸,一砖一瓦在迟暮的夕阳下都显得格外清晰。紫色的轻纱染了血,不再能临风飘动,昔日遗世冷傲,如尘委地。

    她被两个士卒押着走到城门之上,面对这纷扰无休的乱世,曲膝而跪。

    那一瞬间,所有琼羽的将士都停下了刀戈,有些璇玑的人还没来得及收势住,直接就将他们的人头斩落剑下,快得在他们戎马一生的最后一秒,脑中也仅仅只浮出了这么四个字——他们,败了。

    花非卿立于人上,作了一个“停”的手势:“丈夫不逞寡夫之勇,都给我住手!”

    沙场上,顿时一片寂静,苏禊玉看了看地上的音绝,面上依旧不兴波澜:“非卿,你是怎么办?”

    她只是静静跪着,头颅高昂,到现在还是一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模样。花非卿突然有一怜悯她,并不是因为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这个女子杀了她亲生母亲,然在苏禊玉登基的道路上又帮了不少忙,于家六亲不认,于国助纣为虐,而溯其根源,不过只是因为一个求之不得的男人。她将目光转向苏禊玉,等他一个决断。

    苏禊玉点点头,对押着音绝的一个将士,道:“杀了。”

    一双手在身下将她握紧,她肩头还披着他的衣裳,两人一同走下高高的城门,身后几尺长剑几丈血光,都与他们无关。

    不久,苏禊玉的贴身侍卫捧着一素帛追到他们面前:“皇上,这是在音绝的身上找到的。”

    人死了,帛上血还未凉,苏禊玉屏退了侍卫,将其在自己和花非卿之间展开,密密麻麻的字迹,还配有一张璇玑的地图,竟是一张军机图。

    “没想到他们还有这计划。”苏禊玉眉梢微蹩,指了指地图上标明的“秦关”“长郡”两地,“月下琼羽会派兵攻打这两个地方,兵力分别是五十万,无论哪方战胜,都会阻塞我们到边疆一带的军饷要道。”

    “这有什么没想到的。”花非卿抢过素帛,却是看也没看,“到时候你带四十万我带四十万,国内的地势咱比他们熟悉,策略得当不难制胜。”

    “说得轻巧,”苏禊玉亦嗔亦笑地将她往怀里揽了揽,臂膀轻轻地搭在她腰后,两人走路的时候,广袖就随着步伐在她身后扫啊扫,一阵阵若有若无的*。花非卿心里和身上同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忙向一旁跳了两步:“别碰我,真恶心。”

    “什么?”苏禊玉有些莫明其妙,看着她一个人往前跳,又只得边摸不着头脑边跟了上去。

    从这里回他们的营帐路程不远,但方才打仗的地方却是必经之地。花非卿不得不去看那遍地的横尸,突然觉得自国和死人是恶心的,敌国的死人也是恶心的,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更恶心,不知不觉就越走越快,终于在走到苏禊玉的帐前时忍不住捂住胸腹,俯身干呕了起来。

    所有的莫明其妙好像在一瞬间都明了。

    狗血小言她不是没看过,自己该不会是像所有的女主人公那样.......怀孕了吧?

    苏禊玉立即从身后追了上来,扶着她呕了半天,才皱着眉头道:“我去请御医。”

    “别别别!”花非卿连忙去抓他的衣袖,这种时候要是让人知道她怀孕了,依苏禊玉的性子估计连马都不会让她骑,再去打战无异于是少了一个主力。诹了半天,终于编出了一个理由:“我没事......,我.......吃坏了肚子。”

    “吃坏了也要看御医。”苏禊玉好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她渗得慌,这才想起,依苏禊玉以前名恸京华的风流之史,这点常识不会不知道,索性双眼一闭无奈道:“你想笑就笑吧。”

    苏禊玉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将她打横抱到榻上,低头在她的唇头一啄:“如果我们的孩子来了,我还是希望能早些知道的。”

    帐前的珠帘撞击出一串悦耳的响声,似是有风起了,她垂下头,无比怜惜地扯了被褥盖住小腹,听外面乘胜的将士踏歌而归,饮马解鞍,醉语清歌。

    苏禊玉最后还是执意去请了御医,结果丝毫不出人意料。人家明明是随军的大夫,他却硬是逼着人家开了一大堆安胎的方子,花非卿一边吐一边吃,一边骂苏禊玉唠唠叨叨胜过他娘。

    塞外月下辕轮,玉门春草初发。阴晴圆缺,旦夕枯荣,生生不息。

    寥寥马蹄踏碎更鼓,他翻了一个身,暗暗从枕边挑起一绺她的秀发,与自己的彼此缠绕在一起,绾成一个小小的结儿。

    如此,便许了她一生。

    一个月后,花非卿的四十万军已经行至长郡。

    从泷城到这里有十几日的行程,她与苏禊玉分别已有一段时日了。某人临行前借着她有孕在身死活不肯让她独自领兵,被她一句:“今跟你亦打,自己亦打,等打,打胜仗可乎?”挡了回去。

    烈日当头,城门之前黄沙漫漫,却是异常平静,花非卿拽紧了辔头,身后千万只马蹄也眼着止住。

    沙场旁边的寸草随着微风摆动,她抹了一把额角的汗,问:“琼羽不是攻城么?怎么现现在还一个人都没有?”

    身后的士卒也已经在议论纷纷,这样的天气,叫他们再等迟早得热死。副将的眉头也紧锁,半晌才答道:“些许是我们早到了几日,实在不行,我们先驻扎几天.....”

    火辣的阳光下,所有的喧闹都显得沉寂,孤零零的城墙之上,不知是谁无声嘲讽连笑声都不曾发出来,而身下的马蹄却仿佛有所感应,试探一般地向后退了两步。她手掌在马鞭上缓缓握紧,良久,才低声吐出一句只有自己才听得清的话:“我们......可能中计了。”

    一个月前,她杀音绝的那日,怎么会仅仅凭着一张帛书就轻意下了结论?

    马蹄更加错乱,她从袖中掏出那张素帛,用不着太仔细地感觉,便发现那触感光滑,竟是只有璇玑国内才通用的布料,那时她怎么会没有想到,这种书信最是容易拟造,而这张帛书,当时只经过了三个人的手.......。

    “我们之中......有jian细!”使劲将素帛掷在地上,她的目光在人马间粗略地一扫,突然马鞭一扬,缠在苏禊玉贴身侍卫的脖子之上,长剑起落快如火石,鲜血便已经湛入沙中,片刻便不再流了。

    身全顿时静得可怕,杀一儆百的事用不着多说,长剑“叮”地坠落在地,她原来执剑的手,却慢慢移在了小腹间。

    如果她们这边是白跑了一趟,那么琼羽的百万大军,岂不是都是苏禊玉一人在挡?

    四十万人马,对五十万都已经算是以少敌多,更何况一百万........

    副将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需不需要连夜赶回去?”

    花非卿摇摇头,出乎意料的淡然:“等我们到那边,苏禊玉估计早就败了,就算能赶上,也不一定会胜,反而.......一百万人马,这么多,琼羽京师附近兵力必定空虚!”

    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振奋人心的理由,战袍里已是汗流颊背,但她一刻也没打算停,剑刃反射着阳光亮得刺眼:“三军将士听令,随我一道前往琼羽韶城,打他个措手不及!”

    千里之外的某一地,此刻却是余寒未歇,雨细风斜。

    张华《萧史曲》有诗:“龙飞逸天路,凤起出秦关”,而如今在此处,两队黑压压的军队正肃然对峙。

    白衣胜雪。

    黑石如墨

    如一盘棋局的黑白两端,地朝成局,必分伯仲。

    韩咎坐在赤金骏马之上,身后旌旗沾了水,飘飞得沉重。而他的眼神,却从来没有离开过对方的军队半分,似乎是在搜寻着什么,许久他道:“女人,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苏禊玉报之以微笑,反而是问:“如果她来了,秦关,和她,你选哪一个?”

    江山和美人,被问烂了的问题,却少有人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韩咎握紧了马辔,半晌不见言语。

    似乎是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苏禊玉轻轻笑了一声,倒像是两个久违的老友,谈旧事,论天下,煮酒问茶:“其实你若是仔细想便知道,依你我的身份,若失了江山,再多美人也索然无味,若失了美人,也不会有心思去固守江山。不过是唇亡齿寒的关系。所以结果,无非只有两个,要么兼得,要么,皆失。”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聪明一些的人都已经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战马迫不及待地发出几声嘶鸣。

    韩咎眉头锁得更紧,却是话锋一转:“你留她一个人?”

    战马不耐烦地甩去脖子上的雨水,一句话答出来,连苏禊玉都觉得奇怪:“没有人能护她一辈子。”

    “你就是这样对她的?”韩咎怫然大怒,手中发号施令的军旗不觉中已经举起:“她若是敢有事,我必定杀你个片甲不留!”

    身后的百万雄师顿时尽数举戈搭箭,韩咎举旗的手高高悬在濛濛雨点之上,却显得有一些犹豫,然而此时,不知是从何处飞来的一阵力道,直直打在他的右手手背,毫无防备,他右手本能地一让,手中的军旗便突然落了下去。

    待他反应过来时,已有千军万马从身侧擦过,直奔璇玑兵力所在之处,然他身为将领,又不可袖手而旁观,也只得纵马加入了战斗。四十万对一百万,兵力悬殊太过巨大。战场上出现的竟然都是两三个琼羽军夹击一个璇玑军的情况,寒天剑招架从容,雨点落上剑刃溅起数尺,颗颗仿若玉盘珠玉。

    但苏禊玉心里清楚,这样的抵挡方式,他们恐怕连一个时辰都坚持不过。

    左手在衣角边暗暗一翻,手心里一枚莲花形的银针。

    莲花、莲花,此心灵台,尽系于花。

    拇指在其上轻轻一扣,银针顿时直冲云霄,在氤氖的水汽之上,绽开一朵有些不真实的莲花火焰。七个灰色的人影刹那从城墙内的四面八方跃出,袖角一个统一的莲花标致,在大雨之间看不真切。

    这是他和花非卿用了将近五年时间培养出的七个精英人物,几乎可以算作是璇玑国内最出色的七个杀手。只要他们一出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七个人分别在以韩咎为中心的坤离坎震兑巽艮七位落下,阵势的大致形容已成于人前,只待苏禊玉落于乾位。韩咎心里自然明白,这阵势一成,琼羽虽说不一定会落败,但自己必定无处遁形。

    一瞬间风起云涌,战场上所有的雨点碎叶,都全部向着一点汇聚而去,那一点,他的掌心。

    ——琼羽武学颠峰《

    而以此时,苏禊玉的脚尖也在乾位处落下。

    “艮五位,震九位”低吟一句,寒天剑顿时破空祭出,若鸾凤浴火泣鸣,与韩咎的掌风相向撞击在一起。

    心中却突然浮出一个念头:那个男人,是非卿在乎的.....。

    祭出的寒天剑,又生生收了回来,前胸、后背、小腹,全身几乎所有的要害都暴露在他掌下,细雨之中,衣角的腾龙如兴然乘风,决起而飞。

    韩咎的瞳孔突然放大。

    一掌倾他毕生之绝学,一连七式,式式取人性命,有去无回。

    天地仿佛一瞬间也变得肃穆沉寂,他闭上眼,只知道下一秒,自己的掌心必定沉沉实实落在他的胸口。

    甚至连痛也感觉不到。

    连血都舍不得染上天空半分。

    最后仅仅只剩青丝三千,蘸上漫天的雨水,在碧蓝的天幕,洒下平生的绝笔。

    那日,他挑起她的青丝,一绺一缕,与她结发。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总说一人人在生命结束之前,都会回想起自己生平的事:六岁以前太小,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十五岁以前,他是大周送约琼羽的质子,每天不过虚无度日。

    这一生二十余载,竟有大半的记忆都是与她并肩走过,那时携手共看暮云流金,两个绝世美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江山一次翻覆的传奇。

    那时,多好。

    一个人生是呱呱坠地,死时又重新归于泥土,借这天地造化的,也都终究要还回去,他躺在地上,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他人或兴奋或悲伤的目光他都看不见,眼前仅剩的所有,就只是那染了烟雨的天空,碧绿碧绿的,像个鸭蛋儿。

    鸭蛋儿.......总会记得她刚刚来到他身旁,那夜明月初圆,她小小的手心里就捧着这么一个绿色的鸭蛋,兴奋得不能自己:“慕云,看,这是我从那边的村子里偷的,你吃,你吃。”

    如今,竟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

    浮生若梦,朝生暮死。

    而这朝暮之间,与她相知相忘,便是人生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