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元洲〈七〉
徐安然扔掉那袭道袍走出驿站后,看着外边你来我往热热闹闹的街市,心中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这一年来吸引他在大心川呆下去的原因是道法的神奇与神通,他这人对于自己真正喜好之事能废寝忘食的百般苦钻,数年前随王师傅学习拳脚时如此,过去一年学习道法同样如此。 但喜欢道法并不等于就喜欢当道士,这道理就如同喜欢吃鸡蛋但并不一定就喜欢吃母鸡一样,对于生性喜欢享乐的徐安然来说,早在当初平安州善人庄林道长授课时,他就宁可自贬为“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也不愿当道士。若非后来拗不过父母,尤其是母亲的眼泪,他甚至连崇玄观都不愿意来。 徐安然的变化是在初次见到明华施展道法捉苍狐妖开始的,正是明华的行符捉妖,让徐安然直观的看到林道长所说的道法究竟是什么样子,从无风飘出的符纸,到临空自爆的火球,再到蓦然显现的狐妖,亲眼目睹的这一切让徐安然看到了一个不同于以往所知的世界。 道法无中生有的神奇,狐妖的诡谲变化,周围人对明华的赞叹,后来当地头面人物对明华的恭敬,这一切一切无不在刺激着徐安然,再加上旁边林道长一路的诉说,使得徐安然对于道法的好奇简直到了非学不可的地步,而一旦进门之后,符箓道法的精深与自身丹xue碎毁的缺陷不断刺激着他的好奇心与好胜心,于是,大心川看似幽闭清寂的一年他就这样甚至没什么感觉的走过来了。 对符箓道法兴趣浓厚,但对修炼道心和当道士却半点兴趣也没有的徐安然之所以会穿着这身青布道破,一来是要与上观道士们一起行动,穿着道破路上也方便些;再则也是因为虚平,虽然他是个被禁足的道士,但道士就是道士,平日在神雾岭山里不见外人也就罢了,此次前往岭南道门汇聚之地,徐安然穿着道袍也是对师父的尊重,没想到竟然引来今天这样的事情。 其实在发生刚才那件事后,心情平静下来的徐安然未尝没有一点悔意,他甚至做好了面对一大群蜂涌而来的衙役的准备,结果什么都没有。而徐安然有限的悔意也是转瞬即逝,他们师徒与崇玄上观是互相看不顺眼,便是自己再委曲求全也换不回虚清的真心相待,快刀斩乱麻,现在脱了那身道皮也好,反正在他心里从来也没想过要当个斩断亲情欲爱的真道士。 从驿站出来,徐安然便直接找了家客栈住下。 推开上房,见着里面精工桌椅,熏香袅袅,一派锦绣的样子,在大心川憋了一年的徐安然瞬间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就冲着这炉雀舌香,一两银子一天的房钱我也给的心甘,不错!”,徐安然再次微微闭目品了品一年未闻的炉香后,挥手对那相跟着的小二道:“先沏上一壶茶来,要极品的蒙顶石花,先跟你说上一声,若是你送来的茶煮出的汤花不密,或是花太粗,少爷我可是不给钱的。另外让厨下制备几样小菜预备着,别的倒也罢了,此地汉水中名产的翘嘴白鱼不能少,至于酒嘛!若有波斯来的葡萄酿最好,若是这个没有,河东出的也行!对了,你们客栈可有冰窖?”。 那小二初时见徐安然衣着料子虽好,但样式敝旧,还有些看他不起,此时一听这一连串儿的吩咐,当下面色大改,哈腰赔笑道:“看爷说的,咱这客栈也是襄州有数的,还能没这个?”。 “既有冰窖,那上葡萄酿的时候就一并送十尾冰鱼上来!”,吩咐之间,徐安然顺着小二的目光看了看身上的早已敝旧的衣衫,原本在大心川山上还没什么,但现在看着却总有些觉得不自在,“顺便帮我叫个手艺好的走线婆子,吩咐着让她来时把最好的存料带上。对了,还有修面顺发的也别少了”。 徐安然叫的越多,小二从中的抽头就越大,是以一听吩咐完便忙不迭的答应着去了。 红泥小炉煮茶,徐安然边双眼微闭惬意的品着茶,边任由人为他洁面顺发。房中另一边,附近三四个坊区中手艺最好的黄婆子正带着女儿埋头穿针走线。 “少爷,您看这头发上是簪花还是用‘夺人眼’?”,依着时俗,帝京的富贵家风liu少年好以簪花为饰,而江南少年却好用‘夺人眼’,是以那匠人因有此问。 闻问,徐安然睁开眼睛扭头看了看匠人手中艳艳红绒球的“夺人眼”,这原本是他在平安州时最好用的束发之物,但此时看着却感觉那艳红实在有些太过于扎眼,“罢了,既不要簪花,也不要这‘夺人眼’,就请黄婆就衣衫的料子做一条带子束发就是”。 细心的修面,顺发,再换上那身月白轻罗裁成的箭袖收腰儒衫,一年来不修边幅的徐安然顿时还原成平安州中的那个俊逸公子,只是与以前比起来,这一年近乎幽闭,日日力勤于道经道法的生活使徐安然眉宇间少了几分轻佻浮浪,却多了一抹凝炼的飘逸。 朗目高鼻,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一头如墨般流泻的浓发不曾带冠,仅以与衣衫同色的轻罗带松松挽住,黄婆不愧是附近几个坊区裁减手艺最好的走线婆子,纵然赶的是急活儿,这身箭袖收腰儒衫依旧是合身熨帖的紧,越发衬的徐安然身如玉树,而衫子的月白颜色恰与他眉宇间那一抹凝炼的飘逸暗相应和。 徐安然正自揽镜自照时,却突听身后右侧一声“哎呦”的呼痛声传来,扭头看去时,见呼痛的却是黄婆子带来帮忙赶工的女儿。 见徐安然扭头看过来,这年纪只在十六七岁的黄家女儿顿时满脸羞红的低下头去,原来正在赶制衫子的她看着镜中俊逸风liu的徐安然,一时忘形之下针脚一偏竟刺中了手指。毕竟是经常随着母亲走街串巷的女子,黄家女儿低头片刻后,复又偷偷拿一双毛茸茸的杏儿眼去瞥徐安然,这一瞥之中,隐藏在表面羞涩下的是火辣辣的情思。
黄家小女正值二八芳龄,容颜虽称不上太漂亮,倒也可人儿,尤其是那双毛茸茸的杏眼,扑闪扑闪的甚是撩人,若是换了以前在平安州时,遇着这样的事儿,徐安然说不得早开始眉眼传情的撩拨了,但此刻面对着眼前这个嫩如水葱般的女子,他却懒懒的提不起心劲儿来,面对这黄家女儿满眼的热辣辣情思,他也只是还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待第二件衫子赶完,徐安然付讫钱款将满脸堆笑的黄婆子和她那嘟着嘴的女儿送走后,忍不住自笑了几声。 鲜红的河东葡萄酿倒入透明的琉璃樽,再拈上几尾小冰鱼投入其中,眼看着冰鱼将要化尽,樽中酒沿处已凝起了小小的冰珠,徐安然这才伸手持樽小口品呷,冰镇的酒液滑入口中,徐安然闭目屏息,片刻之后才又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 手持琉璃樽,月白衫衣的徐安然起身推开蒙着杭绣的雕花窗扇,边小口品呷着鱼儿酒,便随意探望着下边儿人流如织的街市,感受着喉中的爽滑,耳听着下边略有些吵杂的市井之音,一股股熟悉的亲切感慢慢涌上心头,直到一樽酒尽,他这才转过身子,放下手中琉璃樽时,徐安然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道:“持酒凭栏,把盏野望,如此的逍遥快意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昨夜因为激动睡的晚,今晨又起的早,二三十里山路跑下来,再加上后来的情绪起落,被酒意一蒸的徐安然着实倦了,当下便躺倒榻上,就着熏香的锦被沉沉睡去。 一觉起来已是月上柳梢时分,身子懒懒的徐安然尽管透过窗子已见到城中的热闹,不知为何却没了心思去凑,因就斜依在锦榻上随意拿起李巧儿所给的青冥简拓片看了起来。 原本是打发慵懒闲暇时光的无意之举,孰知徐安然一沾了云文符图这些为他所好的东西就莫名的来劲儿,原本随意斜靠的身子于不自觉之间已经盘膝坐正,而榻上的小几也不知在何时凌乱的摆上了笔墨纸砚及虚平的云文手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