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许尘松开手臂,向她点头致意。 端木容摇摇头,平静离开他的手臂。 树林外的地面上积着无数落叶,踩上去有些松软,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才能积至如此之厚,但奇妙的是,竟没有任何**的气息。 而这片树林虽说是阔叶林,但毕竟刚刚重见天日,那些梢头桠间的青叶拔着嫩丫,无法遮住雪崖那边漏过来的星点雪花,自身倒如星点的绿。 二人走入青林,片刻便消失无踪。 入青林而行,渐渐远离雪崖,再也没有山外世界漏过来的雪花,只是山谷上方的天穹依然是灰蒙蒙的,和林子里的星点绿意衬在一处,更显凄冷。 不知道是因为破境之约带来的压力,还是因为陈鲁杰,入林后许尘非常安静,完全不似往日那般活跃,只是沉默的行走。 端木容也很沉默,看着他的背影,想着先前雪崖间的那些对话,想着那名让许尘违逆本意也要回护的小侍女,想着那个并不血腥却格外残酷的赌约,一时黯然一时忧虑,无声踩着林间落叶,自己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从雪崖上面看,这片青翠山谷并不大,但真正来到其间,才发现这道山谷看上去并不宽宏,却竟为深远,二人在林间无言行走了小半日是还没有走到山谷尽头。 这里距离雪崖足够远,不再担心会被陈鲁杰听到或者追到,端木容看着许尘的背影,终究没能压抑住心中的疑惑,问道:“先前为什么不打?” 许尘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问道:“为什么要打?” 端木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当初在车厢里你教我战斗,曾经说过,当两虎相遇时,最需要记住的便是……勇者胜。” 许尘沉默片刻后回答道:“在陈鲁杰的面前,我还谈不上是一头老虎。” 端木容看了一眼他腕间悬着的锦囊,说道:“源符在手,稚子也能成虎。” 许尘摇头说道:“师傅为写出也能用的神符,耗了太多心神,我做徒弟的自然不能滥用,而且你我都是符道中人,应该很清楚,这种激发符不是自身所造,符师很难发出其间的真正符力,我没有把握用这道符伤到陈鲁杰。” 端木容微微仰起道:“还有我。” 许尘诚恳说道:“谢谢,不过这毕竟是我和陈鲁杰之间的事情,没有道理让你冒险,更何况你领受神军诏令而来,我不可能让你为了我与神军翻脸。” 他望向青林外隐约看见的那道崖壁,说道:“我们进山的目的是为了那卷天书,最终我还是会和陈鲁杰正面对上。他想把我逼进无法退走的绝境,我也同样有此想法,提前把他解决掉,对后面的事情有好处。” 端木容墨眉微蹙,说道:“陈鲁杰哪里是这般好解决的人。” 许尘说道:“放在往日自然不好解决,但现在有了破境之约,情势便完全不一样,只要我能比他先破境,那么他就等于被解决掉了。” 他的语速很缓慢,语调很平静,仿佛在讲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端木容看着他,忽然发现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会输掉这一次赌约,也没有想过就算他赢了赌约,万一对方反悔怎么办?如果真的要自毁修为离开神军,以昊天名义所发的誓言也不见得真有约束力。 她问道:“如果你输了这场赌约怎么办?” 许尘简单回答道:“我不会输。” 端木容毫不犹豫追问道:“如果。” 许尘微微一怔,说道:“如果输了,那便是输了,我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开窍,难道还真的会愚蠢到履行赌约,再把自己变成废人?” 端木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那陆隐大师的名誉怎么办?” “如果我输了赌约后真的选择把自己整成废人再可怜的离开书院,他老人家或者会非常愤怒,愤怒于自己怎么收了个如此愚痴的学生。” 端木容还是没能听懂这句话。 许尘解释说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陆隐师傅也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名誉。” “如果陈鲁杰输给你后耍赖怎么办?” “若我先进五境,就由不得他不履约。” “想要越境挑战,不是这般容易的事。你晋入五境,亦不过方至下品,怎能越两境而胜?就算你再如何擅长战斗,境界之间的差距依然太大。” 许尘看着她,忽然很认真地问道:“如果在破境最关键的时刻,破境者忽然受到外界干扰,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端木容不清楚他为什么关心这个,思忖片刻后说道:“要看外界的干扰是哪种。” 许尘说道:“最直接强烈的那一种。” 端木容说道:“那破境者会遭受剧烈的反噬,甚至有可能此生再无望破境。” 许尘点头说道:“这样最好。” 然后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看似沉默而漫无目的行走,其实许尘一直追随着某种方向,那道强大骄傲的气息,就像是天地间的一盏明灯,指引着他穿越青翠绿林,行过一片沼泽,再走过一段泥泞崎岖的潮湿雾中山道,来到了一面湖泊之前。 湖泊面积不大,方圆不过百丈,湖岸蜿蜒,水波轻澜,也不知道在这道奇异的山谷里存在了多少年月,看不出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 山谷相对外面的天弃山雪峰而言温暖,但实际上还是有些寒冷,身处其间更像是都城的冬天,湖岸边的水面上结着极薄的冰块,被水波一荡便自行散开,又在远处稍静些的水面逐渐凝结。 看似没有人工痕迹,是山谷中的天然湖泊,但许尘并不这样认为,因为那道熟悉亲近的强大气息,正是来自于湖水深处,他站在湖畔沉默注视湖水很长时间,透过清亮的水看到了水底的白沙与圆石,却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端木容感知不到那股强大气息,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别的事物存在,走到许尘身旁,看着湖水中缓慢游动的鱼儿,轻声说道:“这面湖是一座大阵,很奇怪的是,这湖本身便是阵眼,似乎有些违逆阵法的原则。” 许尘沉默片刻后说道:“不可知之地的阵法自然和一般的阵法有些不同。” “你是说这湖便是魔宗堂口?” 她看着湖面上倒映着的远处雪峰,忽然想起来教典当中的一些记载,声音微颤说道:“教典里面曾经有过记裁,魔宗堂口有一湖,难道便是这湖。” 许尘说道:“应该不会错。” 端木容看着眼前寻常的小湖,难以相信如此简单便发现了魔宗的堂口,说道:“真没有想到我此生有机会亲眼目睹魔宗堂口的遗存。” 如果是别的修行者,能够亲眼看到已经湮灭在时间里的魔宗堂口,能够看到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肯定会非常兴奋,甚至会激动疯狂地跳进湖中。 如果是别的时间段,许尘可能也会同样如此兴奋,但现在他很冷静,因为无论湖底藏着天书还是那位师门前辈的遗物,都暂时还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忽然问道:“这湖有没有名字?教典记载里有没有提到?” 端木容问道:“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许尘看着她笑着说道:“无名湖未名湖都不好听。” 端木容叹息一声,心想破境何其艰难玄妙,哪里说破便能破?这话未免过于嚣张了些,无奈说道:“魔宗自称圣宗,所以这湖被他们称为圣湖。” 山谷仿佛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异域,湖水映着高处的雪峰,谷外的天弃山里风雪凛冽,温度日低,这里却还是相对比较温暖,显得非常诡异。 许尘和端木容没有发现温泉地热之类的存在,那么只能把这种异象归为阵法的功能,想道一座大阵竟能遮天蔽地逆季节,不由感到好生震惊,也愈发确定,数十年不曾现世的魔宗堂口便在眼前的湖水之中。 依照陈鲁杰的说法,堂口开启的时间还没有到,他们二人也不知道究竟何时会开启,想着到时应有异象发生,于是只好安静等待,同时做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许尘走到湖畔一块大石上坐下,看着清澈湖水里游动的奇异无鳞小鱼,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怎样才能破境呢?” 这是一个很直接的问题,也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是世间所有大修行者都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漫漫修远的修行道路上,过客们沿途所见的风光各自明媚,景致各不相同,哪里又能有现成的答案? 许尘很清楚修行道上必然会遇到一座又一座的山峰,早有觉悟,平静等待,只是他站在洞玄境外已有数月时间却没有进展,如今又因为与陈鲁杰的赌约,骤然间心头多了极沉重的时间压力,所以下意识里问了出来。 端木容看着他轻声说道:“这种问题只能由你自己回答。” 许尘把手伸进微凉的湖水里,惊走几条道:“我以为愿望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必须有破境的愿望,才能破境,如果你想都不想,那道门槛肯定会更高,然后是信心,你必须相信自己能够破境。” 如今看着洞玄境界的门槛,他破境的愿望很强烈,陈鲁杰和时间带给他的强大压力全部转变成了动力,值此时刻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心境空明不动? 然而看着清澈湖水间远处自在游动的鱼儿,看着近处先前那几张被自己惊走依然显得有些紧张的鱼儿,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最缺少的是什么。 先前他对端木容说自己不会输,以及随后关于圣湖的两句对话,都显得那般自信满满,但事实上,那只是他用来坚定自己的信心,而不是他已经有了信心,面对着那个知名的皇子,哪里可能有真的信心? 更何况破境这种事情太过玄妙,便像荒原上的风雪——说来便来,纵是湛蓝青空烈日当头,一阵风来便可能有雪花降落;说不来便真是不来,纵是满天铅云,严寒刺骨滴水成冰,也有可能整整数月粒雪未落。 端木容走到石头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湖中,说道:“你没有信心?”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天才,好像没有什么我学不会的,就算后来发现自己没有修行的资质,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比别人生猛很多,你知道吗?去年的时候,我脑子里面还一直在想怎么靠三把刀砍死一名洞玄境的强者。” 许尘看着她认真说道:“后来踏上修行路,一路顺风顺水,包括入符道同样如此,师傅和很多人都认为我是天才,然而我的自信却反而变得弱了起来,因为我看到了很多真正修行道上的天才,包括你在内。” 端木容睫毛微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更何况还有不可知之地,一想着从那里出来的天下行走都是六境的大修行者,我便浑身上下感到不爽,觉得这事儿太没意思了。” 端木容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说道:“那怎样才能让你的信心更强一些?” 许尘认真说道:“我需要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