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逃离王都(6)
在林间土路上颠簸了又一会儿之后,卢卡斯一行抵达了开辟出树林中的空地建造出来的关卡驻地。 关卡驻地所占的并不是在林地中开辟出来的空地,而是在这片树林出现之前,这个关卡就已经存在了。卢卡斯曾经在王宫书院的前任国王时期的政务备忘中得知,这个关卡以前的所在地,在比现在的位置更远离王城的地方,原因是以前的位置附近有地下水涌出而成的池塘。后来因为树林种植需要靠近水源,所以关卡才迁移了地址。 那个时候计划的树林种植区域其实没有那么靠近王城,但是树木仿佛会自己繁衍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靠近王城,所以原本腾出位置来给树林的关卡驻地,也就慢慢的被树林给包围了起来,变成了现在驻地在树林中的样子。 卢卡斯在莱奥涅尔的搀扶下,摸索着踩着木梯从马车里出来,沐浴在金月和银月的照耀下。虽然不像以前一样能够直接看到世相精灵在月光下喜悦地舞动的模样,但在呼吸间,卢卡斯依然能够感觉到,这里和无尽森林还是有相似之处的,仅有的不同在于,这里的空气仿佛奔流不息的河水一样,一直在带动着周围可以影响到的一切,不停地变化着、流动着,而无尽森林里的空气则仿佛被时间遗忘了一样,几乎是停滞了的。 大概是因为年份的差别吧?卢卡斯想。无尽森林哪怕是最外围的树木,也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而这片树林只是十多年前才开始种下的。 不过现在应该不是了……那时候圣女大人为了保护莫利诺村,从格瑞托恩那里取得了无尽森林最高权能,将边缘地区的大部分树木都化为灵子为己所用,以抵御那个接近恶魔化的灵体。所以现在如果新的树木已经破土而出了的话,应该还是树苗吧。 “少爷,这边走。” 毕恭毕敬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的时候,卢卡斯禁不住全身一抖。这倒并不是因为他没听出这个声音是谁的,而正是因为他听出来那是约翰的声音,才会因为对方和往常完全不同的语气和表现,被恶心到了。 仿佛也理解了卢卡斯的心情,约翰什么都没表示,只是轻轻地握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卢卡斯也明白约翰此刻是在扮演着自己的随侍的角色,就顺势配合了。 地面并不平坦,有马蹄踏出的浅坑,还有一些不知为什么没有清理干净的石块。扶着约翰的肩膀磕磕绊绊地往自己不知道的方向走了十来步后,卢卡斯听到了人在相对封闭的室内交谈的声音,立刻明白自己被领进了驻地的会客室。 果然,当自己的脚步声踏上建筑物的阶梯的时候,发出的音色正如记忆中久违了的莫利诺村的小屋一样,有着木头特有的压感和弹力。 和王宫的砖石地完全不同。 “哦!卢卡斯少爷!真高兴再见到您!” 很陌生的声音,卢卡斯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对方,但对方所使用的词汇却表示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己。 嗯……虽然因为伯爵宅邸的宴会关系,也确实会见到一些并没有记住名字和相貌的所谓“熟人”啦。对于大多数的贵族子弟来说,这些宴会上认识的熟人,对于自己今后的社交和发展,以至于对家族事业都是一种潜在的帮助,所以有着“巴席提亚奈利伯爵继承人”这个身份的自己,是应该记得他是谁的。 但卢卡斯自己也知道这个身份只是个方便的借口,因此他其实从来没有去记过那些理论上要记得的“熟人”。 ……突然觉得幸好自己现在是失明状态啊! 按捺住心里的如释重负的狂喜,卢卡斯将头转向应该是约翰所在的位置,很有贵族气质的,轻轻挑了一下眉。 “啊,少爷,是皮茨队长。” 皮茨?啊……好像是……某次自己去救济院之前去向国王陛下报备的时候,正好因为升职了,也要去护城军报道上任的……殿堂骑士,现在应该是……勋爵? “原来是皮茨爵士,久违了。” “嗯?怎么……” “非常抱歉,爵士大人。”约翰如预期一样,主动跳出来解释,“出了一些意外,卢卡斯少爷失明了。” “失明了?!”皮茨勋爵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今天。”约翰回答道。 “哦,原来如此,所以才会这么晚了还乘着夜色离开王城。是要去寻医吗?” 呃……和事实有微妙的时间差出入,不过就这样让他误会也可以。 “原本按照家族传统,在直系子嗣成人的时候,就应该去拜会本家家主。也可以说是运气,所以伯爵就让我提前,连夜出发,早一刻赶到卡多恩,就早一分能够治愈的可能。” “失明……可以治愈?” 皮茨勋爵的这句话,表面上听起来似乎是因为对超出了常识的好奇,但卢卡斯却从他疑问的上扬语调中,感觉到了某种压抑着的渴望。 “……当然要先经过诊治,确定失明的原因,然后才能对症治疗,或者……放弃。” “哦……不是都能治愈啊。” 再明显不过的失望语气。 其实,如果是“光之圣女”的话,说不定真的什么疾患都能治愈,但卢卡斯觉得,对于自己不能百分之百确信的事情,还是不要说的好,何况,即便真的能够治疗,这件事对圣光教会也好,“光之圣女”也好,都不见得是件好事。 毕竟,如果真的有那么好,巴席提亚奈利一族又何必被称之为“怪物”,族内还要专门甄别力量过大的孩子并且“处理”掉,母亲又为什么在有着精灵崇拜的村庄还要隐藏自己的“特别”? 还有,“光之圣女”和精灵族群都格外关注的那个“恶魔王”的预言。 “那我就代替伯爵和少爷多谢皮茨爵士了。” 哎呀,一不小心走神了……看来看不见了之后,人也很容易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把外界遗忘、忽略掉啊。 “既然是由王后陛下的亲眷陪同,想必一路上的照顾自然是无须担心的,只是安全问题……” 自己到底走神了多级……约翰连他和王后陛下的关系都说出来了! “这个自然是有安排的。伯爵和圣光教会的关系,大家都是知道的。这次事出突然,所以特地向王都救济院借了人手,专程护送至卡多恩。此外,虽然在王宫任职侍从,但我自幼依然遵循家训,修习过家族的武技。尽管远不及骑士大人们出色,沿途护卫,抵御一些不法之徒,还是可以的。” “救济院的人……就是那位与卢卡斯少爷同在车厢内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是否可以透露一下他的名字?” 不妙!假名的事情还没跟约翰说! “圣光教会的修道士在正式入教那一天,就不再与家族相关,所以对于那位修道士阁下,我也仅仅知道他的名字叫弗兰,并不清楚他的出身和家世,当然也不会特地去询问。” 卢卡斯抢在约翰之前回答了皮茨勋爵的问题,并且暗示对方不要去打听身份。 “……嗯,当然。”皮茨勋爵了解到了卢卡斯的意思,点了点头,更换了话题。 “驻地里都是木屋帐篷,虽然不方便接待客人,但现在已经是半夜了,安全起见,卢卡斯少爷不妨住下,至少等天亮后再……” “请原谅我的无礼,爵士大人。”约翰打断了皮茨勋爵的话,“老爷有过吩咐,我们必须连夜赶路至塞迪斯,少爷的病情耽误不得。” “马车那么颠簸,连夜赶路难道不是更加耗费体力吗?” 皮茨勋爵明显愤怒了,但卢卡斯感觉他愤怒的原因并不是约翰以侍从的身份插入了主人间的谈话,而是他想让自己留下来,至少留一晚。 难道莱奥涅尔阁下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但是即便如此,贵族那边的拦截指令应该还没有发出,他没有理由这么做才对啊? 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贵族派的政变计划? 那就糟糕了,如果连皮茨勋爵这种只能算是准贵族阶级的人都知道了高阶贵族才知道的计划,搞不好贵族派的筹备之缜密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如果是这样的话别说国境线,恐怕连第一关卡他们都走不出去。 难道真是这样? ……不行,要冷静,冷静……从相反的角度思考一下…… 贵族派想要推翻国王陛下的统治,除了需要一个傀儡之外,最重要的是有足够推行事情进展的力量……也就是军队。 两年前,莱奥涅尔阁下举旗的那次政变,最终会失败的原因,除了他们把算盘打到了自己头上,试图利用自己来逼迫伯爵,打开王宫的宫门守备,结果意外暴露了自己之外,另外还有一层原因,就是护城军方面的支援力量不足够,只有博勒加德侯爵的一个骑士团,使得最后逼宫失败了,连逃出王城的路都被堵死。 就是因为预见到了这一点,亲王殿下才会演了一出刺杀的戏码,将所有罪责都扛下,让自己的儿子从主谋者变成“不得不听从父命”的悲剧人物。 这也是为什么民间会有那么多的人依然支持崇拜他,为什么贵族派这次政变也想让他来当替罪羊。因为比起为了满足权力的欲望,“为父报仇”显然是个更好听的理由。 相比起两年前,这次的政变,贵族派显然更加注重军队力量的安排,库尔特侯爵控制下的三个护城军骑士团就是最好的说明,而且老库尔特公爵也出面来拉拢伯爵了,说明他们是在充分了解了他人的失败后才准备举事的。 那他们是否有可能为了保证天亮后的行动,提前布置安排了行动? 有可能提前安排了包围王城的兵谏,但拦截莱奥涅尔阁下出逃则不见得。一方面,虽然有莱奥涅尔阁下在,他们可以有一个合情的政变理由,也有一个方便的替罪羊,但莱奥涅尔阁下并不是政变成功与否的关键。而且,事前的保密非常重要,贵族派也很注意这一点,因为直到“雄狮”的巴伏尔准男爵将消息送给王后陛下为止,王宫内对政变一无所知。 哪怕是被伯爵被库尔特老公爵拉拢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举事的时间就是天亮后。 只能说姜还是老的辣,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交底。 保密工作做到如此地步,只是个队长职务的皮茨勋爵,不太可能知道明天天亮后贵族派要做什么,也不太可能知道他们打算利用莱奥涅尔阁下,更不可能知道莱奥涅尔阁下已经得到了消息因此出逃了。 那他为什么会希望自己一行留下来?甚至还生气了? 因为皮茨勋爵的怒火爆发,约翰不能再开口,周围在场的护城军相关者似乎也被自家队长的态度吓到,安静得连呼吸都停止了似的。
卢卡斯顶着僵硬的空气开了口,打圆场的同时,试图获取他想要的答案。 “非常抱歉,勋爵大人,冒犯您了,还请原谅。” “……对不起,我也失态了。”既然主人也开口道歉了,贵族的礼仪和面子还是要顾及的,所以皮茨勋爵也退了一步,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于是卢卡斯顺势追了上去。 “伯爵确实嘱咐过我们要尽快抵达塞迪斯城邦,似乎我的情况已经通知本家那边了,他们会派人在半途迎接。作为分家,让本家的人劳累总是不好的,所以我们也确实需要赶路,这点还请勋爵体谅。” 管他是不是真的,总之先拿出来当借口。而且卢卡斯相信,如果“光之圣女”真的能够通过吊坠感知到自己的状况,也一定会派人出来查看的。 ……如果体质合适,搞不好就像爱薇那时候一样,会“借用”别人来查看。 卢卡斯短暂的在内心向或许会被“借用”身体的某人默哀了一秒。 “哼……”大概是因为再次提出要赶路的人是身为贵族继承人的卢卡斯,皮茨勋爵没有像约翰那时一样直接摆脸色,但从鼻孔里呼出的声音依然在宣告他的不满。 “……非走不可?” “很抱歉。” 盔甲晃动的声音响起,然后脚步声伴随着腿甲碰撞的声音,移动到了自己的面前。 “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放行。不过,好歹也是伯爵未来的继承人,怎么能如此狼狈的赶路。请允许我陪同护送至第二关卡。” 卢卡斯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再一次扶着约翰的肩膀,跟在有盔甲声音伴随的脚步声后面走出了似乎是会议室兼会客室的木屋。 “少爷。”约翰突然压低了声音,“爵士大人似乎另外给您安排了马车。” 某种程度上在预料之中的事情,但真的发生了,还是很令人不开心。 “……我一个人去吧,你驾着我们自己的马车跟着……让弗兰阁下在马车里能好好休息,别跑太晃了。” “是的,少爷。” 又走了几步路之后,卢卡斯听到皮茨勋爵似乎跟车夫或马夫之类的人下了什么命令,然后就返回了自己这边。 “卢卡斯少爷,出了树林之后,到第二关卡的路几乎都是草原,但是您也知道,现在是雨季,刚刚长出来的草还不足以牢固土地,树林之后的道路也没有人维护整备,整个草原基本上就是烂泥潭。” 所以? “为了您的旅途考虑,给马车装上滑橇板比较好,不过驾驶装了滑橇板的马车,哪怕是老车夫也是需要时间适应的,您的侍从……看上去也不像是熟手车夫,所以在他适应之前,通往第二关卡的这一段路,就请乘坐我们的马车吧。” 一边说着,皮茨勋爵抓起了卢卡斯的手臂,半强迫地拉着他往前走。 “关于车内的舒适度还请您多包涵,毕竟骑士团都习惯骑马,车辆一般都是运输用途,虽然临时打扫过了,但免不了会有些味道,还请忍耐。” 卢卡斯一边客气着,一边扶着皮茨勋爵的手摸索着登上了木梯。他本以为只是对方因为礼貌而提醒的气味,在他弯腰进入车厢的那一瞬间,立刻化为难以忍受的现实扑面而来。 ……这个味道……是牧草发酵后的味道,小时候在莫利诺村帮父亲去农户家领牧草的时候,这个味道没少闻。 但至少农户是露天堆放的,不是密闭在一个空间里啊……而且也有快三年没闻过这个味道了…… 瞬时感觉到了眩晕的卢卡斯扶住了车厢顶,缓了缓,才又摸索着找到座位坐下。 然后,本以为不会来,就算来也是骑马随行的皮茨勋爵,居然也进入了车厢。 “爵士大人?” “请允许我陪同您,直至第二关卡。” 卢卡斯没有反驳什么,毕竟之前皮茨勋爵就说过了要陪同,只不过那个时候自己以为那只是客套,没想到对方是认真的。 不过既然他是认真的……是不是表示他是有目的的?而且目的是和自己相关,而非莱奥涅尔阁下? 不,这么断言还太早,正如他所说,约翰不是驾驶加装了滑橇板的马车的熟手,说不定是打算利用两辆马车拉开差距的时候,分别控制。 怀疑的当下,马车已经开始移动,从颠簸的感觉来看,滑橇板还没装上去,可能是要等离开树林,进入草原范围的时候才装上吧。 “卢卡斯少爷,刚才说的,有关失明的话题……” 嗯? “巴席提亚奈利伯爵的医术是全国皆知的,如果这份才能和知识是传承自卡多恩的巴席提亚奈利本家,是否可以劳烦您多带上一个人,前往卡多恩求医?” ……所以……这才是原因? 卢卡斯突然茅塞顿开,立刻明白了皮茨勋爵之前的反常和固执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