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八 为君说新政【第三更】
海兄过誉了,我这种人,怎么会有存稿。 上回说到,李从璟到了夏鲁奇府上,两人在当夜谈到了一桩大事,到底是何大事呢嗯,我不告诉你们。 好吧,且听我缓缓道来。 原本亲王驾临,府上一众人等,包括家眷在内,都要摆礼出迎,不过李从璟与夏鲁奇相熟,加之此时天色已近日暮,就没让夏鲁奇折腾。两人在设厅摆上酒席,对案畅饮,既无他人作陪,也无歌舞相伴,乐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自两川一别,夏鲁奇归朝,李从璟打理两川后续事务,如今再见,已是数月,其间李从璟走了一趟契丹,引得大唐北境天翻地覆,少不得又要在席上叙谈一番。 闲话不多,且说转眼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的话题又回到帝国当前军政大事,以及河东局面上来。 太原府尹孙芳传把持太原大权已久,如今看来,太原府的新政推行的很不好,但令孤王困惑的是,太原府每年的税赋并不曾亏欠。李从璟对夏鲁奇道,节使来此时日虽然不长,但孤观节使言谈,似乎对河东虚实已颇为了解,可否解孤王之惑 闻听此言,夏鲁奇神色略显凝重,沉吟半响,这才拱手道: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若讲,对当朝颇有触犯;若不讲,如噎在喉。 但说无妨。李从璟道。 敢问殿下,日后是想做中兴之主,还是欲为盛世明君夏鲁奇问。 李从璟怔了怔。 中兴之主,盛世明君,还有区别不成 细想,区别如隔天地。 李从璟肃然道:孤不才,愿为盛世明君。 那某就知无不言了。夏鲁奇语调沉缓,天成以来,某历镇许州遂州,而今又到河东,颇知地方事。天成新政虽声势浩大,行之数年,也颇有成效,然而在某看来,却是治表不治里,治朝廷不治州县。 李从璟脸色微变。 天成新政乃是朝廷数年来倾力施行的大政,凝结有皇帝百官无数心血,推之地方朝廷更是大力监督,其成效也是颇丰,不仅使得大唐府库有充盈之象,对各节度使之权的削弱,更是成效非凡。 士农工商,皆承其惠,方有百废初兴之象,朝野上下,人皆谓曰:当世凭此而中兴,大唐复兴有望。怎么天成新政到了夏鲁奇这里,就落得个治表不治里,治朝廷不治州县的评价 休说他人,便是李从璟听了,心头也不是滋味。 李从璟知道夏鲁奇不是故作惊人之语而吸引他人注意,好突出自己的人,于是耐住性子直身道:愿闻其详。 夏鲁奇双手撑膝,躬身道:新政法令,囊括万象,财赋农事土地商贾镇军贡举等都有大政纲领,朝廷以之行于天下,而天下始有复苏之象。然遍观史册,新政时常有,初推行时大多声势如虹天下震动,或有开十年中兴之世者,然主持新政之人,或曰君或曰臣,一旦不在其位,则新政在一夜间烟消云散,其势较秋风扫落叶更为迅捷,而世道重陷混沌,何故也 李从璟沉吟道:皆因所谓新政,不过流于表面,而未深入根本 然也。夏鲁奇颔首,某再问殿下,自安史之乱以来,天下日有积弊,间或有中兴之君,勤勉政事,亦不乏良臣相佐,为何不见世道长久承平,而王朝重现贞观开元盛世之貌 这个问题太复杂,李从璟一时不能答,他想听听夏鲁奇如何看。 积弊易,一日千里;除弊难,百日一步夏鲁奇沉声道,除弊难,从根结上清除种种弊端更难。 一句话,说的李从璟精神一震。 夏鲁奇继续道:好比医者医人,病患病入膏肓,若要根治其病,少不得刮骨疗毒。而刮骨疗毒,必得医道圣手,先入皮再入rou,免不得几番鲜血淋淋,饶是如此,也难保证尽除毒物;而若是只治其表,便是一介寻常大夫,用药半旬,也可使得肌肤光鲜如初但若如此,又有何用 李从璟道:请深言之。 夏鲁奇叹息一声,方才殿下言及,孙芳传明明推行新政不力,为何每岁财赋却不差。殿下可知本朝韦坚王鉷旧事 李从璟摇头,这两人他没听说过。 夏鲁奇道:天宝年间,韦坚为敛钱财,于江淮转运租米,取州县义仓之粟,转市轻货,专门差遣富户来押船,这样一来,若是途中遇到事故,造成迟留损坏,韦坚便借故向船户大肆征收钱财。靠着这种手段,每年他都能给朝廷聚敛许多钱财,玄宗却以此认为他才能出众,提拔重用。 玄宗在位日久,用度日益骄奢,没有节制,内库渐渐不支。王鉷时为户口色役使,便巧立名目,大肆征剥财货,每岁敛财百亿,而玄宗以为能,圣眷日隆。 孙芳传虽未勉力推行新政,却靠着种种手段,获得许多资财,故而每岁财赋并不见亏欠。可恨他在太原根基深厚,前任节使又年老昏聩,治他不得,竟使他在太原胡作非为了多年。 李从璟一时无言。 他这才意识到,李嗣源让夏鲁奇出镇河东,怕是早就察觉了孙芳传的种种不轨之处,只是暂时没有证据,这才让夏鲁奇来整肃河东。 河东如此,其它地方呢 李从璟不用多想也知道,官员清明朝廷大力监督的地方,或许没有这些情况,但天下州县众多,中间还有许多节度使,怕是也有不少地方像河东一样。 一言以蔽之,州县财赋充足,给朝廷贡献的赋税多,地方并不一定就治理得好,官吏并不一定就是清官良吏。 新政推行数年,成效非凡,但其中有多少挂羊头卖狗rou,借机在地方以不法手段敛财,而后向朝廷邀功请赏以获升迁的李从璟回答不上来。 夏鲁奇又道:地方官吏为应对朝廷督察,手段层出不穷,便是地方新政推行不力,这些人也总能选一处地方,营造出新政繁盛的景象,以应付朝廷督察官吏,就更不必说有些个督察官吏暗收贿赂了。 一些地方重臣,如节度使者,与朝廷官吏素有来往,或为故旧,或是姻亲,或有勾连,所谓法不外乎人情,即便那些朝堂重臣本身非是jian佞,也碍不过人情世故,总有给人行方便的地方。毫厘之差,千里之别,中枢对某些关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方上就足以是另一番天差地别的景象。 夏鲁奇看向李从璟,以度量之制为例:十合为升,十升为斗,三升为大升,三斗为大斗,十大斗为斛;二十四铢为两,三两为大两,十六两为斤;又山东诸州,以一尺二寸为大尺。 本朝先前屡有明令,规定度量之制,但天下大乱以来,诸侯林立,各用各法,导致各地度量不一。今日州县内征赋役用大升大斗大两,明日向朝廷贡献赋税则用小升小斗小两,就更不必说夹杂一尺二寸这样个别地方的度量,天下州县众多,朝廷如何核实如何纠察又是否能查到实情纵然查得实情,州县上贡赋税时,会不会买通官吏 李从璟的额头上已是冒出层层细汗,而夏鲁奇还未说完,他接着道:朝廷曾今有令,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以上免租,损六以上免调,损七以上课役俱免。而藩镇州县是否果真推行又推行到何种程度地方向朝廷报灾则大张其口,向内治灾则大而化小小而化无...... 新政兴商贾,事涉货物买卖,必关系到钱币铸造。铸钱之法,本朝初行开元通宝钱,行之天下,而自藩镇兴起,钱币就混乱不堪,藩镇铸小钱,民间私销私铸,还有铜之不足用的情况...... 夏鲁奇一连说了许多,李从璟多半时候是在静听。 光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堂中烛火摇曳,帷幄低垂,小案上的饭菜早已凉透,歪倒的酒壶久久不曾被扶起。 丫鬟们曾数次进来剪烛添油,又悄悄的退出去,堂中两人隔着五步对坐而谈,从没注意到她们。 门外的秦王近卫已经换了几波岗,门内的秦王却一直未曾离座。 中间夏鲁奇的夫人来了一回,也只是在院中远远忘了一眼灯火之处,就退了回去。 洒落院中的月光,从清淡变得清幽,又从清幽复归清淡。 不知何时,鸡鸣声划破了天际,东天渐渐现出一条鱼线白。 ...... 所以说,新政虽已推行数年,收到不小成效,天下也不乏堪为表率的州县,但还只是开了个头,从大局上看,仍是当得治表未治里,治朝廷而未治州县十三字。晨光在屋中铺陈开,夏鲁奇收住话头。 今日听节使一席话,如闻晨钟暮鼓,当真是醍醐灌顶。李从璟喟然感慨,苦笑一声,新政之事,孤一直颇为自得,如今观之,才知孤是井底之蛙了。 他看向窗外,不禁想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为何先骄 夏鲁奇道:为中兴之主易,为盛世明君难,想必陛下的心思与殿下一样,便纵然新政还有种种不足,有陛下与殿下在,总是能够纠正深化的。 李从璟认真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李从璟细听细想了一夜,夏鲁奇对新政不足之处的种种见解,朝中那些重臣们,并非也就一定全然没有察觉,只不过一件事有很多面,从上往下看与从下往上看,总会看出许多不同的东西,需要相互弥补。 眼下新政到了第二阶段,正是巩固成果开拓进取的时候,很是关键,李从璟今日听了夏鲁奇这一席话,对他归朝后与李嗣源等人商议新政下一阶段的布局措施,必是大有裨益。 若新政还是按照老样子推行下去,最多只能收获一时之功,根本不可能泽被百年。 李从璟不无无奈的想到,来日一路回洛阳,只怕路上都要为此事费尽思量了。这趟回太原来,他本是打着放松一番的主意,却不料先是处理了孙芳传,而后又与夏鲁奇论说新政,却是没有真正松神的时候。 到了如今这个位置,想要再体会市井乡野之乐,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从璟站起身,向夏鲁奇拱手行了一礼,节使辛苦了。 夏鲁奇连忙还礼,在殿下面前,不敢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