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节
流贼上午的攻势有气无力,最远冲到壕沟边,挨几排铳子就一哄而散,对手如此窝囊,连大同军也觉得没意思,无精打采应付了事。中午过后形势突变,流贼推出数不清的小车,这种农家常见的木板车上堆满黄土,老百姓拿着刀矛、棍棒躲在车后,推着车缓缓向前。大同军的行营炮连续开火,把土车打得东倒西歪,不过流贼不在乎,这种几块木板加两个轱辘的破车结实经用,扶起来鼓捣几下又继续向前推,到了壕沟前把装满土的车往下一推,一丈多宽七八尺深的壕沟渐渐被填平了,他们还垒出几个大土堆,喊着号子往上拖火炮,一些悍匪不顾死活站在上面射箭、打铳。 流贼还真不能小看,这种土办法也想得出来,而且还挺管用——周柱子有些气馁,他守的这一段正好是流贼的攻击重点,至少有一千辆破车压过来,协里的行营炮、营里的臼炮连同他手中的五尊虎蹲炮都开火阻击,甚至使用了昂贵的开花弹,但无济于事,对方倒下一个补上一群,小车不散架只管向前推,他很怀疑每打一炮的花费都比那种破车值钱,这种仗就他妈的是赔钱买卖,还不如rou搏划得来。 流贼踏过填平的壕沟,继续推着土车前进,那道缠了铁丝网的拒马桩恐怕挡不住他们,周柱子抬起来步铳,口中大声下令:“贼人上来了,各什自行齐射,炮队瞄准土堆上的贼狠狠打!” 流贼有土车作掩护,哨队齐射失去意义,什长们各自选定目标,指挥手下十来杆步铳轮番齐射,丰州辅兵也向前支援,以密集的箭雨压制对方。流贼不断被击倒在地,尤其在拒马桩前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弄不懂这种铁丝缠绕的木桩是什么东西,稍微迟缓了一会儿,成片的手掷雷砸下来,流贼大多没有盔甲,被炸得血rou模糊。流贼红眼了,不顾一切地用刀斧砍、用土车冲,硬是冲过障碍,那道拒马桩两旁也堆满他们同伴的尸体。 周柱子还在射击,陈二水正蹲在墙根下为他装填铳弹,这家伙手脚麻利,一个人干得比两个人还快。今天手气太差,打到现在好像才干掉两个,周柱子摇摇头,一把将陈二水拖起来:“二水,想不想过瘾呀,打几下玩玩。” “我用我的铳。”陈二水点点头,从背上摘下一杆乌黑发亮的老式步铳,点燃火绳压在龙头上,端稳之后向前瞄了一会儿,铳响,对面一个刚露头的贼仰面倒下。 “行啊,二水,手气不错,接着打。”周柱子拍拍二水的肩膀,把装填好的燧发铳递过去。 “我用我的铳。”陈二水又蹲下装填自己的火绳铳。 “我装填,你来打。”周柱子抢过铳熟练地装填起来。 陈二水神了,五次射击三次命中,周柱子也忍不住说二水天生就是好铳手。游戏没玩多久,左侧传来急促的口哨声——乌恩准备rou搏了,周柱子大声下令:“吹哨,装铳剑,准备突击!” 黄河大堤上,李榆正举着千里眼观察战况,前方形势不妙,吴老八指挥炮营的重炮连续轰击几轮,但收效不大,流贼根本不在乎死人,攻势越来越猛,最突前的刘双喜部恐怕顶不住。 “叔,让我带飞虎营上去吧,准保把流贼赶回去。”哈达里凑过来请战,李榆一瞪眼吓得赶紧躲开,他上午出了风头,回来就被李榆教训了几鞭子,强行留在身边不许乱跑。 “顶不住就撤,把流贼放进来打。”杜文焕说道。 李榆背着手想了一会儿,对茅元仪下令道:“传我的军令,铳炮右协立即后撤,与张孟存、惠登相部辅兵会合,山西左协、大同步协向南北两侧收缩防御,放条口子让流贼进入本阵,周遇吉的步兵后协截断其退路,各部协同务必将装进口袋的流贼一举全歼。” 军令到达前沿时,周柱子、乌恩两个哨已经冲出矮墙,与流贼混战在一起——军械司为提高步铳兵的rou搏能力,给每个人配发了头盔、棉甲,棉甲长及膝盖处,要害部位镶嵌铁皮,这副行头比起流贼强太多了,双方一交手,大同军就捅翻数百流贼,追着对方冲过壕沟,连续夺下几座土堆,顺手把流贼的火炮也炸了。不过,流贼实在太多,反应过来后立刻一窝蜂扑过来,用刀矛、棍棒乱打一气,周柱子、乌恩寡不敌众,被逼得步步后退,几乎有点溃不成军。 周柱子捅翻两个流贼,一抬眼发现陈二水还傻乎乎站着,大声喝道“傻愣着干啥,快跑啊”,陈二水很听话,扭头就向后跑。身后还在激烈厮杀,他突然听到周柱子的惊叫声,停下脚步向回看,柱子被地上的尸体绊倒,正捡起一把刀拼命招架砸下来的大刀、棍棒。那是和自己一起上树偷枣、下河摸鱼的兄弟呀,二水眼里冒火冲过去,一个流贼高举起大刀向他怒吼,但他不管不顾将铳剑刺向对方腹部——直刺的要领在于快、准、狠,他在百户所每年都练这个,那个壮汉的刀还没有落下,铳剑已扎进肚子。周柱子趁着几个流贼一愣神,一跃而起砍翻其中一个,其他人吓得扭头就跑。 “快跑。”周柱子捡起步铳,拉起还在发愣的陈二水就跑。 协统金国鼎、营官刘双喜带领几百披甲rou搏兵赶来支援,张孟存也指挥辅兵压近以箭雨掩护,周柱子、乌恩两哨人总算狼狈不堪地逃回来。金国鼎下令部队迅速后撤,不过他心里有气——这次又是这两个小家伙擅自出击,不能饶了他们,与刘双喜一起押着周柱子、乌恩连打带骂向回走。 步兵后协正往前赶,周遇吉看到这群家伙拉拉扯扯,有点多管闲事:“老金,你们这是演哪一出啊,那不是周柱子、乌恩吗,我给他们授过课,不长进就给我算了。” “想得美,不给!”金国鼎气呼呼答道,推搡着周柱子、乌恩走了。 周遇吉哈哈大笑一阵,转脸对自己的部下下令:“本协兵分三路,任守忠,你带左营从南面攻,叶得威,你带右营从北面攻,南北对进务必切断贼人退路,海山,你带塔齐布的中营阻敌援军,各部马上赶到攻击位置。” 副协统海山与诸将高呼遵命,各自散开赶回本部。 打退了突前的大同军,流贼以为攻击得手,狂呼大叫发起更猛烈的攻势,但南北两侧的山西左协、大同步协收缩了防线,兵力密度骤然增大,倚仗壕沟、拒马桩为屏障牢牢挡住了人海冲击——这两协人一半以上原是山西、大同两镇官军,战力并不差,中牟一战又打出信心,对付武器杂乱的流贼其实绰绰有余。南北两面攻击受阻,流贼发现大同军中路空虚,不由自主就涌过去,大同军的口袋阵一下子装进成千上万的人。 李自成身经百战,一眼看穿大同军的伎俩,不过义军有的是人,撑也能把对手撑死,这一手反而给了他可趁之机,立刻命令刘宗敏、李过带领三千悍匪驱赶有武器的贼兵跟在老百姓身后——这是他们的一贯打法,流贼的老底子是有马、有骡子的悍匪,武器最好战力最强,开战时一般留在最后面,前方得手用他们解决战斗,危险来临也便于逃跑,各路土寇和投降官军武器将就,战力也还较强,但首鼠两端、见风使舵,须要悍匪押着他们上阵搏杀,普通老百姓要自己解决武器,几乎谈不上战力,但最好糊弄,谁赏口饭吃就跟谁走,这种人遍地都是,想要多少有多少,驱赶到前面消耗对手最合适。 流贼这一手果然奏效,黑压压的人流不断涌进缺口,如同巨浪一样拍来,正面阻击的丰州辅兵和步铳兵以弓箭、铳炮交替射击,部署在大堤上的火炮也连续发射链弹、开花弹,对方被打得血rou横飞、支离破碎,一片片倒在地上,不一会儿广阔的大地上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然而对方像发了疯一样,倒下一片马上又冲上来一群,踏着同伴的身躯前仆后继向前猛扑,大同军不仅没有阻止住对方,反而被逼得后退了半里——实际上,冲在前面的老百姓也无路可退,身后是拿刀持枪的土寇、兵痞,再往后是杀气腾腾的悍匪,后退死路一条,向前也许还有条生路,只能咬牙拼到底了。 李瞎子够狠,不把人命当回事,难怪他能混到今天的地步——杨廷麟、刘文忠看得心惊胆战,心急火燎地建议将孙守法、侯世杰两个协调上来。李榆也暗暗吃惊,对方战力虽然低劣,但斗志却惊人的疯狂,官军败在这帮疯子手里真不冤枉,不能再等了,否则可能撑死自己,他迅速下令施放号箭收网杀贼,同时将孙守法部前移。 三枝号箭拖着红烟在空中炸响,大同军各部吹响了急促的攻击号声,金国鼎下令王宗杰、刘双喜、周旺三个步铳营全体装铳剑,向流贼发动白刃攻击,张孟存、惠登相部辅兵迅速前压,以密集的箭雨掩护步铳兵进攻,南北两线的徐胜、孙四旺也各带一个营出击,对着流贼两肋又狠狠插上一刀。大同官军突然转守为攻,流贼被打个措手不及,他们中的绝多大数是老百姓,缺乏武器、没有训练,靠着一股疯劲以血rou之躯与铳炮、利箭对抗,打到现在已经精疲力尽,遇到战况突变顿时手足无措,勉强挣扎了一会便无力再战,被对手渐渐挤压成一团。 步兵后协的任守忠、叶得威同时出手断敌退路,两个营以铳箭为掩护、重甲长矛兵为前驱整体推进,从南北两面掐紧缺口,流贼顶不住这种大同军惯用的碾压式进攻,被打得步步后退。眼看退路可能截断,流贼惊慌起来,土寇、降兵连同老百姓一窝蜂地向后逃,正好与刘宗敏、李过的援兵撞在一起,流贼顿时一片大乱,悍匪混在人群中寸步难行。 后协中营趁机杀出,这个营清一色的满人,老底子是满达海招揽的叶赫人、哈达人,以凶猛、善射著称,这帮家伙口含大刀片,一边快跑一边持弓劲射,流贼的混乱还没有结束,骑在马上的悍匪糊里糊涂成了靶子,一个接一个中箭落马。流贼就在眼前了,海山发出一声怪叫,一手持刀一手持斧冲进人群大砍大杀,塔齐布和兄弟们随后也怪叫着扑了上去——这是叶赫人追捕野兽时的叫声,尖锐而又恐怖,流贼听得毛骨悚然。
“辫子兵,大同军里有辫子兵,快逃命啊!”降兵最先做出反应,狂呼着抱头鼠窜——辫子兵是吃人的野兽,千万惹不得,流贼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地也跟着逃跑。 刘宗敏、李过不怕辫子兵,大声呼喊身边的悍匪冲上去拼命,这时,黄河大堤上的红夷大炮突然开火,十枚十几斤重的炮子呼啸着飞向大纛——炮子打偏了,没挨到大纛,但却钻进人群,一片狼嚎鬼叫声中砸出十条血胡同。悍匪们再也撑不住了,调转马头就跑,流贼彻底崩溃,大队人马簇拥着刘宗敏、李过狼狈逃窜。 远处的李自成脸色铁青,高高举起右手,义军诸将随即握紧马缰、刀剑出鞘,屏住呼吸等待,但这只手始终没有挥下,过了好一会儿,李自成缓缓垂下手,看了看天色,低声下令撤兵回营。 步兵后协彻底截断流贼退路,包围圈里的两万多人无路可逃,互相依靠缩成一团,惊恐地等待厄运降临。大同军劝降未果,毫不犹豫痛下杀手,围住对手以箭雨、铳炮反复射杀——这种办法大概源于诸申围猎,丰州兵早玩惯了,山西兵、大同兵被轮流调上来练手。 包围圈里密密麻麻都是人,每一轮箭雨、铳炮都会带走一片生命,山西兵、大同兵杀得手发软,有人偷偷朝天上乱射,有人坐在地上大哭,场面出现混乱。 “河南久乱未已,杀人立威是迫不得已,不多杀几个暴民,如何安抚良民百姓,这个道理你们俩不懂吗?”杜文焕很不满意走到前面,把两个协统徐胜、孙四旺教训一顿,挥手怒喝道,“对流贼绝不能手软,给我杀,一直杀到他们跪地求饶为止。” 徐胜、孙四旺抡着棍子扭头就走,一阵狼嚎鬼叫之后,大同兵、山西兵重新打起精神,哭喊着“降者不杀”继续朝人堆射箭打铳。流贼终于有人跪下了,接着更多的人跪下,到最后全部跪地求饶。大同军喝令俘虏交出武器,排成队跪在地上挨个接受盘查——掌军法的杨廷麟大声喊“把贼中悍匪一个不漏抓出来,有敢妄动者就地斩杀”。 天黑之后,陆陆续续有三千人被带出人群——杨廷麟这个书生手也黑,把外地口音、手指有茧、身上有伤,甚至有点罗圈腿的人都当悍匪抓了。杜文焕随即下令,三选一斩首示众,其他人发两块高粱饼、一碗玉米土豆粥,吃饱了立即滚蛋。 夜里,俘虏被大同军赶出来,顺便还抱回一千多颗血淋淋的人头,大营里的义军吓得心惊rou跳,回来的全是河南本地人,拉着同乡眼泪汪汪说个不停——吓死人啦,大同军手真狠,简直杀人不眨眼,但人家也真仁义,当了俘虏还给一顿饱饭吃,比起闯王一天两顿清汤稀饭大方多了,以后再也不敢和人家打了。 “闯王,这帮北虏太猖狂,老兄弟们纷纷请战,非灭了他们不可!” “闯王,明天我来打头阵,咱们和北虏拼了。” …… 闯王大帐一片喧哗,打了一天的窝囊仗,折损近三万人,当然有两万被俘的人回来了,但那也是侮辱义军,闯营将士肺都气炸了,张牙舞爪要去拼命。 李自成现在很为难,老实说,义军的老底子几乎没有损失,确实还有一战之力,但对手太强悍,打下去凶多吉少,趁早溜之大吉才是上策,这是做流贼的基本常识。头疼的是他不是以前的小蟊贼了,而是放出话要争天下的闯王,各路河南杆子包括牛金星这种读书人跑来投靠,无非是想捞个前途,如果他露出怂样,声威就可能一落千丈,再想重聚人气就难了。 “成事在天不在人,凡自古成大器者皆乃天定,故能为他人所不能为也,险中求胜不过寻常事而已,闯王既受命于天,又何须过忧!”牛金星说道。 李自成的眉头舒展了,牛先生说得对,想得天下就得敢赌,闯营不足千人入河南,从攻取洛阳到朱仙镇大捷,哪一仗不是险中求胜?但都赌赢了,这就是天命所归,再赌一把吧又有何妨! “也罢,兄弟们一起上,老刘、李过,明天还是你俩打头阵。”李自成终于下定决心。 “今晚叫兄弟们睡好觉,明日天一亮就出兵。”牛金星又叫了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