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孤有故人抱剑去(上)
又是一年落雪时,白日碎碎堕琼芳。 楚宫正门城楼前人头攒动,鼎沸的人声仿佛就快淹没烟花的爆鸣声。 永康五年正月,这是大楚一统天下的第三个年头的开始。 这五年间,楚帝破除累世公卿,以门第望族为准的选官制度,改察举为科举,知人善任,勇纳谏,募贤才;兴修水利道路,调整农业生产;撤下贱商弊政,以皇室为名,各地设钱庄、布号、粮市等;北方设置定北关大都护府,南方设置平南节度使,加强边疆与中央的联系,与少数民族通商…… 三年前楚帝终是一统江山,四海归心,然天下百废待兴,百姓休养生息。 而今,政通人和,天下大治。 月前,楚帝体恤百姓,为贺丰收,并祈新春之福,颁下普天同庆诏文,于这日同百官共百姓贺新年之喜。 故此,楚宫城楼前方有这番盛景。 长安城中一片盛世欢腾景象,屋檐巷口堆砌着的皑皑白雪和着皎皎月色,在满城的大红灯笼下生是映衬得暖意团团,喜气洋洋。 每个人的脸上都在洋溢着和乐美好的笑容。 只除了一人。 说他完全没有笑意也不尽然正确,只不过,他脸上的笑意却是几分欣慰,几分恍惚。 或近或远的嘈杂声音于他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楚帝微微握紧了手中的白玉九龙杯,一仰头,清洌辛辣的酒液顺喉而下。 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有些醉了。 盯着窗外四散飘洒的绒毛似的雪花,混着桌上红梅的香气,他总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是了。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大漠黄沙凋旗画,长天落日咽箫声。 迷蒙间,楚帝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边塞风沙里温润挺拔的白衣少年,又或者是那晴雪花雨中的巧笑倩兮的红衣少女。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皇之路更是如此。可他不同,一路披荆斩棘,并肩作战,总是有她相伴,即便是红莲地狱,在他看来亦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冰天雪地中的凛冽寒风仿佛携裹着并不那么久远的思念扑面而来,柔和了年轻帝王的眉梢眼角。 “陛下?陛下?” 孟惊羽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身边的侍卫,咳了咳道:“何事?” “回陛下,适才有一人携了禁宫令牌,说是让微臣交与皇上一封信。”说着,那侍卫便将手中信件呈上。 孟惊羽皱着眉,接过信笺。不知是不是错觉,鼻端竟似隐隐飘来些梨花香。抖开信纸,孟惊羽瞳孔一缩,一张清雅的梨花笺出现在眼前。 惊羽, 少年时,清慕曾许三愿: 一愿:文可执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二愿:天下五风十雨,河清海晏,百姓安居。 三愿:五湖泛舟,看那幕天席地,晴岚卷翠。做个桃花人,执一壶清酒,棹一溪流云。 今君已实现一二,如此,便请放清慕踏轻舟万里,纵宝马千山。 五余载故友知己之谊,清慕片刻不敢稍忘。此番捎信不过叹流年倏忽而去,时移世易。数日前已嫁子恪为妻,诺生死不离。君此刻身系百姓福祉,江山社稷。是故,清慕同夫君并未下帖邀君临席。望君谅解。 清慕安好,亦盼君往后多多保重。 至于你我,清慕只念,再不相见。 信的下面没有落款,只有一支盛放着的梨花枝。 楚帝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目光来回扫过“数日前已嫁子恪为妻,诺生死不离”、“至于你我,清慕只念,再不相见”,眼中隐有晶莹,身侧的手遏制不住的攥紧拳头,楚帝低喃:“已嫁子恪……再不相见……这不可能……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忽的抬起头,楚帝双目如炬转头看向那侍卫,低吼道:“送信的人呢!” 侍卫道:“微臣将人留在门口了,若是陛下需要召见,宣进来便可……” 话还没说完,楚帝风一样的身影便从眼前一闪而过。 那侍卫看向被撞倒在地上的凳子,叹了口气,扶起凳子,安抚了楚帝席位旁愣住的众臣,循着楚帝的脚步追随而去。 可当侍卫出了门时,却只见楚帝一人失魂落魄的站在城楼门口,手上的信纸已被攥的不成样子:“陛下,天寒。微臣留了那人等着,可只是个老妇人,现今不在,想来是等候的时候离开了吧。”见楚帝没有反应,那侍卫又道,“陛下,送信的人,不是公子。”
楚帝肩膀一抖,挺拔的背影有些僵硬:“……我不信,我不信……可是、可是……”半晌,终究颓然放松下来,低哑的声音传来:“罢了,回去吧。” 重回殿内的楚帝面色已恢复正常,又看了一眼信纸,仔细抚平了上面的褶皱,小心叠好放入怀中。清隽的面容上笑意落寞却温柔,端起案上琼浆,朗声道:“愿我大楚,万世兴隆。” 清亮悠远的声音在绚烂烟花的陪衬下弥散不退。 宴上大臣亦是立即举杯,慷慨同道:“愿我大楚,万世兴隆。” 城下的百姓听闻,也一同高喊道: “愿我大楚,万世兴隆。” “愿我大楚,万世兴隆。” “愿我大楚,万世兴隆。” …… 高亢激昂的喊声排山倒海,如同一种不灭的誓言仿佛想要将这世界都包容起来。 震耳欲聋的喊声让他有些怔忪。 她应该也听到了吧。 楚帝看向远处绽开的烟火,嘴角一弯,低声自哂:“呵,清慕,你看孤王这万里锦绣河山,当真是美不胜收,只是身边没有了你,纵有千般美景,当也是无趣得很。” 思绪翻涌,记忆回溯。 五年前,她问他,可否用半壁大楚河山换那殿上金銮王座。 他一番言辞拒绝后,笑笑便罢。 五年后,他问她,可否用万里江山如画换她一缕笑靥如花。 她却连一字半句都无,只是笑容明媚又带着隐隐的哀伤。 昏庸吗? 也许吧。 愚蠢吗? 也许吧。 他只知道,没有她在的天下不是他想要的天下;没有她在的天下不是他心上的天下。 为了她,没有什么,不值得。 楚帝嘴边的笑容更加柔和,眼波流转间,流露出无限宠溺爱恋,仿佛是对天、对风,又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自语:“清慕,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我的家国,你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