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别来堪梦何所寄（上）
“咳咳咳……是你。”林世卿听着身边的风声呼啸而过，脸上再无刚才的淡然神色，眉头蹙起，身上的伤势再无法压制，咳出一口血，紧了紧身上了衣服，“抱歉，咳到你身上了。” “冷？”抱着她的那人未管自己衣袖上新增的暗沉血迹，收紧自己的手臂，狠狠一鞭挥下，身下的马儿一声痛鸣，加快了脚程，“你现在这样……不能回城。前方不远处就会有门人接应，不要担心。” “今晚……” 那人低下头，眉眼中几分心疼几分怪责，隐然的又染了几分怒色，修长的手指抵上林世卿的口唇：“你的伤……” 良久，幽幽的叹了口气，道：“别说话。” 林世卿点了点头，默默咽下了嘴边的那句多谢。 半晌后，林世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孟惊羽那里？” “你放心，他没看到我。”那人眸光不错，淡淡答道，“后续事宜我也已安排好，这几日你什么都不必想，养好身子。” 林世卿又是点了点头，沉默。 那人见林世卿不再言语，专心赶路。 林世卿抬起头，因为伤势，眼中有些模糊，但是清冷月光下他的侧脸却仿似仍和幼时自己看到的一模一样。柔和的线条，坚毅的表情，薄削的唇此刻紧紧抿着，晶亮的双眸里面是她不愿意看懂的执着。 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学会依赖了呢？ 林世卿脑中的画面杂乱而没有逻辑，眼神渐渐涣散，却仍自强撑着不闭上眼睛。神思朦胧间，耳边传来一声柔柔的话，林世卿听了又听，想了又想，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句“睡吧”。 林世卿嘴边浮起一缕恍惚的笑。 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母妃哄她睡觉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还有香香软软的怀抱，清清淡淡的歌声，婉约柔和的笑靥，可最后……林世卿一阵气血翻涌，又猛烈咳了起来。 那人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觉又是一声叹息，右手松开马缰，拂上林世卿睡xue。林世卿一动，眼睑却已不自觉的闭上，原本就已极是疲惫，此刻困意更觉汹涌，竟似恨不得一觉睡死才好。 意识抽离前，耳边又传来一句话：“总还有……” 还有，还有什么？还会有什么？ 脑中念头断断续续，未来得及想清楚，意识便沉入一片黑暗。 睡梦中，垂髫之际的自己正躺在母妃的怀里，母妃抚着她的头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外面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绿柳成荫。母妃说，她长大后必是个美人，要给她找来世上最贴心爱她的夫君；她却说她不要，她不要长成美人，只要这一世都陪在母妃身边，她与母妃笑闹着。 一切都是那样的遥远而美好。 可蓦然间，慈眉善目的母妃，却变得狰狞可怖。她拖着小小的自己不住手的打，那样怨恨的看着自己，谴责自己是个累赘，给不了她光辉和荣耀，也让她失却了唯一的一段爱情，自己被打的浑身鲜血淋漓。自己瑟缩着，却仍固执地拽着母妃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撒手。 顷刻间，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起了大雾，一切都消失不见，场景又转到了一处吊桥上，桥下是万丈深渊。站在桥中间的她，丝毫不敢移动，前后的路都不识得，她哭喊着叫着母妃，空空荡荡的四周却无人回答。 “门主！” “公子！” 恍惚间，林世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喊声。她怔了怔，却本能的向相反方向跑去。她好像能感受到，逃得越远，她就会越轻松。她的脚步不断，外面的嘈杂亦是不断。 “你们都退下。” 众人一愣，大多遵令。然而却有一个鹅黄衣衫的女孩不肯离开。 “我是公子的侍女，我为什么要退下？”那女孩看着榻上脸色苍白的林世卿，红着眼睛问道。 “退下！”那人声音中带着一丝不耐和焦灼，“如果还想见到你活着的公子，现在、立刻、退下！” 那女孩又瞥了一眼林世卿，倔强的忍着眼眶中的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可终是咬着唇又跺了跺脚，跑开了。 雾气愈发浓厚，渐渐连脚下的路都已看不到，而前方的吊桥却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清慕。” “清慕，清慕。” 身后传来几声柔柔的喊声。 林世卿倏地回头，谁在叫自己？这样久了，自己仿佛都已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清慕！清慕！” 那人的声音愈发急切，透过声音，她仿佛都能体会到潜藏在其后面的那样深切的期盼。 可是，这是这是谁？ “李清慕！这样一点小伤，你就屈服了吗？你的天下社稷呢？你的小国大业呢？你的责任担当呢？现在立刻给我醒过来，你听到没有！” 天下社稷？小国大业？责任担当？ 我的？ 刹那间，神志清明。 是啊，自己还有那么多未竟的志向，怎么可以就这样简单的逃避？ 林世卿挣扎的张开眼睛，隐约瞥到自己颊边一只手掌......一阵眩晕袭来，林世卿不由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那只手却已不见。 五脏六腑传来阵阵灼痛。 “子恪。”果然是他，林世卿心中一阵温暖。 小榻边上的人正是将林世卿救回那人。 子恪神色已恢复平淡，只是脸上遗留下几分激动后的颜色：“你身上的伤不轻。肩上的，会留疤。” 林世卿声音嘶哑，笑容却仍是那样的温润淡静：“今日这种情况，也算是难得一见的了。留疤便留疤，无碍。” 子恪脸上怒色一闪而过，“哼”了一声，轻声责怪道：“你倒是看得开！”顿了一顿，还是没忍住，继续说道，“之前只是给你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现在我要仔细给你处理一下了，你这情况极易引起感染的。” 林世卿沉吟片刻，脸色泛红，声音却仍是镇定：“其实我也可以——” “别忘了你母亲的嘱托！如果你任性，导致你的左臂就此废了，那么你便从此再无法弹琴吹笛，更白白浪费了你那一身使暗器的好功夫。我是个无谓人，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子恪眼神认真的看着林世卿的伤口，状似无意的避开了林世卿的目光，心中却掠过淡淡苦涩，即便可以这样功利直接的说出口，可这样做的原因也终究瞒不了自己的心。 林世卿一闭眼，摊手道：“来吧。” “血和衣服都凝固在一起，撕开衣服的时候肯定会疼的，你忍着点。”看着林世卿那平淡得仿佛不是自己受伤的表情，子恪心中一阵阵的抽疼，口中忍不住道，“孟惊羽到底跟你什么关系？竟值得你连他的剑都不顾！” “咝，”子恪迅速撕开凝固在林世卿伤口的衣服，林世卿不由一抽气，“以孟惊羽以往经历加上如今处境来看，他这谨慎是必定的，以我这伤换他信任，值了。再说，以他之才，将来必不是池中之物。而且，若让孟惊鹏当真坐稳了楚国王位，再让他帮助高远晨登上了南齐的王位，到那时周国就岌岌可危了。萧瑀实在是没有那个治国之才，即便有咱们帮他，可是鞭长莫及，总也不是长久之计。梁国是墙头草，我们必须要再寻一个盟友。对于此刻的孟惊羽，雪中送炭再适合不过。更何况，他既然能回身助我，我自然也不能落了下乘，对他见死不救。” “我知你必有自己的打算，只不过你要知道你的重要性。还好你派弄影提前通知了我，今天若不是我在外围已替你们干掉了一部分的埋伏，只怕你们俩任何一个都难活着出来。”子恪的手顿了一顿，语气中几分生气，几分后怕。 子恪话音刚落，口唇又起，犹豫半晌却没动静。 “还有何事？说出来便是，如此吞吐不像是你。” 子恪摇了摇头，道：“你今日又服了九转丹。即便咱们有解药，但是这药石之物也不是这样个吃法啊！你总要顾及自己身体吧。而且，你带的九转丹刚好三粒，一粒喂了孟惊羽，剩下那两粒刚好就给了自己。你早就猜到了？” “你是说埋伏暗杀？”林世卿一笑，“哪有那么神？我只料到这次这么顺利地就抢到了梁国驸马的位置，只怕多的是人看我不顺眼，明里暗里总会有人让我不好过。这些日子看来，明着没有，那么暗中使绊子的人一定少不了，我不过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那你还将自己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子恪口气不善，手上动作却仍然轻柔，“我得把你的上衣脱了。” 林世卿脸色顿时一僵，一抹红晕爬上了苍白的面颊。 “你是想靠你自己换衣服？”昏黄的烛光下，子恪脸上也有几分可疑的红色，戳了戳林世卿的肩膀伤口，见他眉头一皱抿着嘴唇却不肯出声的样子，终于有了点忍俊不禁的笑意，“怎么样，还要自己换？你这伤口我只是上了药，还是需要固定一下的。” 林世卿神色有点别扭：“不用了，我自己来便可。” 子恪见他一脸固执的样子，没有勉强他，落寞神色一闪而过，转过身道：“新的衣服在你枕侧。” 林世卿身子无力，几次用右手撑着想将衣服拽到肩上却都滑了下去，可仍是一声不吭。子恪听着身后的窸窣声音，猜到林世卿伤在肩膀换衣必定不便，还会扯到伤口，几次想回头，却都忍住。 待到林世卿强撑着将衣服换下后，已是一身大汗，伤口也有再次崩裂的迹象。 “你转过来吧。我将里衣撕开了一处口子，将伤口露了出来。”林世卿单手扶起一只软枕，靠在上面，声音愈发虚弱。 子恪转过身子，隔着里衣细心将伤处包好，道：“记得不要碰水。” 林世卿一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不知道这些？” 子恪一愣，笑容有些勉强：“是啊，早不是孩子了。” 子恪又将林世卿扶着躺下，想了想，疑惑道：“铃铛回来了。他带回的药我也已喂给你。刚刚着急你的伤势，也就没想起这事。你在吃那药之前，脸色青紫，而且我看你的脉象着实奇怪。似是中毒，似是内伤，却又好像天生不足，吃过药后却又什么事都没有。这么些年从没见你这样过。你是吩咐他去哪儿了？又怎么会……对了，师父曾与我提起过你幼年时曾中过一罕见奇毒，多年未愈，隔段时间便会发作，这一次是这个原因吗？” 林世卿淡淡笑道：“陈年旧疾罢了，不是什么大事。这么晚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子恪知道，林世卿要是不想说，怎么逼他诱他也是无用，当下也不啰嗦，只道：“药在床头，你喝过便休息吧。里面我加了安眠的成分。还有这几日师父传唤你应是收到了，我吩咐了铃铛并几名可靠门人送你回去，路上你好好休息，这几日的药和行李我会替你准备好。” 林世卿“嗯”了一声，一口将瓷碗中的浓黑苦涩的药汁喝尽。 子恪吹灭烛火，黑暗中的身形看不真切。 “不是怕你不记得，不过是怕你记得清楚也会去做。” 子恪低沉悦耳的声音借着夜风传来，转瞬间却又好像随着夜风离去，不留痕迹。 “外面有我守着，你安心休息。” 刚才那句话是幻觉？ 林世卿呆呆的看着子恪的背影。 他却已经将门合上，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