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碧波断续青萍皱(下)
八月十五的中秋佳节不日便至。 因是周、梁两国和亲的缘故,此次中秋节布置安排得极为隆重盛大。加之又因周帝下令中秋佳节全城狂欢一日,周都绍州的大街小巷尽是大小不一的明亮晃眼的各色灯笼。 明明是夜深时分,视线却是清晰如昼。 集市上人声喧闹,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唯独幽篁阁中,仍是一如往日的清幽静寂。 “这样一个隐世出尘之处,饮酒是否有些煞风景了?” 话音刚落,幽篁阁中仙字楼坤字间门口便出现了一位华服公子,那公子伸手一挑帘子,踏步而入。 “孟兄说笑,小弟本是俗人,哪里懂的这些?”靠在窗边的林世卿仰脖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回头笑道,“不过若孟兄不介意,还要累得孟兄与我共饮一杯。” “林弟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随便一说。你这宝地实在是窖藏丰富,还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才是,”孟惊羽拿起桌上另一只酒杯满上,微抿了一口,不由赞道,“清冽醇香,微甜而不涩,林弟不愧是酒中雅客。” 林世卿眸中带笑,把玩着手中的小酒盅,上下打量了孟惊羽一圈,道:“孟兄谬赞了。因兄长是秘密前来,这一阵子将你安排在这茶馆中,也没什么机会出去逛逛。平日待在屋内除了这酒水茶饮再无甚消遣,着实寡淡了些。这些下人又是向来笨嘴拙腮,也不知侍候是否周全。若有怠慢之处,小弟还要先道一声抱歉。” “林弟又是客气,有你这般玲珑雅致的公子,**出的下人怎会笨嘴拙腮?他们日常侍候款待的自然是万分的贴心尽力,”孟惊羽端起酒杯,向林世卿笑着谢道,“这还得多亏林弟安排,为兄先干为敬。” 林世卿一笑,与他碰了杯后又听他说:“对了,听说这几日那公主已与你一同拜见过你周国国主,也不知具体婚期是否已经定下。” “五日之后。” 林世卿的笑意淡淡,烛火的微光模糊了他眸中一瞬而逝的冷意。 孟惊羽一惊,顿了一下,小心措辞问道:“嗯,五日?是否……匆忙了些?” 林世卿的容色清透,可眸光却是深不见底:“周梁两国和亲,举国同庆,五日之后宜婚宴嫁娶,早晚又有什么分别?” 孟惊羽进一步试探问道:“梁帝也同意了?怎么看起来林弟似是不大高兴?” 林世卿婆娑着酒盅边缘,笑的云淡风轻:“孟兄这说的是哪里话?成亲娶妻原本就是喜事一桩,更何况是公主之尊。世卿不过是想到,男儿……当先国后家,事业未竟,国事未全,我却抢先成家,一时感慨罢了。” 林世卿颊上笑容不变,可孟惊羽看去,却总感觉哪里不对。 “好一个先国后家,林弟果真是当世英杰,只这一句便值得为兄敬你一杯,”孟惊羽敛去眸中探究,举杯叹道,“不过国、家要兼顾才是,国祚绵长自然是好,子孙绵长也是一定要有的。” 林世卿“呵”了一声,唇边笑意扩散,眸色深邃:“该当如此,借孟兄吉言。” 林世卿颔首一顿,又道:“今日中秋,小弟今晚于宫中尚有宫宴,只怕不能多陪。孟兄今日专门寻世卿前来,不知是否仍有其他事宜?” “既然林弟问了,为兄也不隐瞒。如今各国使团已全部回返抵京,”说着,孟惊羽停了一下,笑吟吟的看着身边这白衣胜雪的周国丞相,眸中一片晦暗颜色,意味深长的继续道,“惊羽虽不知之前究竟是谁有此通天彻地之能,竟然能够向我和各国朝廷隐瞒下我楚国新君即位之事,但过了这么久,各国只怕再瞒不下去。” “孟兄既然如此坦诚,世卿自然也不能辜负这一片心意。” 林世卿同样目含深意的回视孟惊羽:“话既然说到了这个程度……世卿今日便想问兄长一句话:可否用半壁大楚河山换那楚宫殿上金銮王座?若孟兄同意,世卿可以代表周国保证半月之内发兵,今年年底前保你坐上楚国王位。然而,若是孟兄希望我周国分毫不动你们楚国国土,世卿自然也能做到。只不过其中需要长久细心谋划,耗时自然也要久得多。” 林世卿的语调中是不加掩饰的诱惑:“你……选哪个?” 孟惊羽张开嘴却是无话,隔了半晌却是哑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林弟今日问我这问题之前,不知问没问过自己?若是问过自己,为兄当和你是同样答案的。” 林世卿笑着接道:“世卿并非王子皇孙,自不用想这些问题。还要听听孟兄的答案才是。” 孟惊羽一整神色,目光炯炯看向他:“为君王者,食民膏血而生,肩负一国千万子民期望,自当励精图治,护国护民,为国为民。即便马革裹尸、肝脑涂地。我孟惊羽身为大楚皇室嫡系子孙,如何能以楚国黎民百姓与祖上累世功业,换得满足个人一己私欲?” 林世卿放下酒盅,玉质的杯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叮”的响声,笑意渐渐浮出嘴角:“看来世卿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只是这话说易行难,你莫要忘记今日说过的话。” 孟惊羽点头,豪气干云的展颜笑道:“男儿重诺,自是一定。” 林世卿忽的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今日本是中秋佳节,竟和你讨论这般严肃的话题,世卿果然还是煞风景了。现下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不知孟兄可否送我回宫,权当放放风,也可顺路欣赏一番我周国京都风景。” 孟惊羽点头:“自是乐意之至。” 除去幽篁阁附近那两条幽静的小巷,绍州街道两旁大都是店肆林立,茶楼、酒馆、当铺、各式作坊鳞次栉比,红砖绿瓦,雕梁画栋。 一路上,摊贩的叫卖声音,粼粼而过的车马声音,酒客欢宴畅饮的笑声,孩童嬉闹唱歌的声音,路旁卖艺的吆喝声,还有勾栏里伶人时而轻柔时而媚气的歌舞声音……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普洒,给眼前这片繁盛的绍州傍晚景色增添了几分诗意。 不难想象若是再晚些出来,定当又是一片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香车花满路的景象。 只可惜这一番繁华喧嚣的景致好虽好,但总有人没有心思欣赏,这便如同此刻的孟惊羽。
他一路走来,是林世卿走到哪儿他就跟在哪儿,任谁搭眼一看都知他颇有些心不在焉,走了好一段路以后,他终于踌躇着道:“林弟,前些日子在原州时也没来得及问你肩上的伤如何。那晚原州城外遭袭,你本是一心救我,可为兄却是狭隘,竟误伤了林弟,实在是千万个不该。早就想道歉了,只是一直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这一片车水马龙的街市景象,林世卿神色含着些满足,又带着些感慨,耳边陡然听得孟惊羽这一句迟来的道歉也没有惊讶。 “兄长勿挂,伤势早已无碍。世卿如何会不懂得,那时我半丝防范也无,孟兄若是真有心防我伤我,只怕刺得就不只是肩膀了。” “为兄惭愧,林弟你——”忽然一人从孟惊羽身边挤了过去,打断了他的话。 喧闹的人潮有序的涌动起来,二人对视一眼,林世卿拦住一个路人问道:“小哥,不知这你们这般急切可是有何事发生?” “嗨,你们还不知道?今晚咱们绍州城最大的酒楼千风楼在花市口摆了文斗的台子,持续一整个晚上,奖金可多着呢!不跟你们说了,我也得跟着沾沾光去……” 未等说完,那路人便又急匆匆的走了。 “文斗?有意思,”孟惊羽偏头看了看林世卿,“只不知林弟是否感兴趣。” “既是孟兄有意,小弟自是舍命陪君子。” 二人随着人流,远远看着尽头处果然搭了个台子,台上饰以各色灯笼鲜花,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孟、林二人倒没有挤到人群里,只在附近一处树下远远站着。 “孟兄不走近些看看?” “走近倒罢了,答得上还好,答不上还不让林弟笑话?还是不去为妙。” 林世卿瞧着孟惊羽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知他谨慎,为了避免暴露身份才不去凑热闹,这不过是几句插科打诨的玩笑话,自然也没有当真。当下听了只摇头笑了一笑,没有言语。 见台上正出的对联,林世卿道:“早前已闻孟兄文采过人,此时不技痒吗?” 孟惊羽笑着摸了摸鼻子:“唔……技痒?倒还真是有那么点,只不过今日这景倒让我想起前人所作辞赋,只不知应不应得上。” 林世卿有些好奇:“愿闻其详。”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孟惊羽斜睨着林世卿。 林世卿扯了嘴角:“孟兄真是说笑了,这原指男女之间约会,何以用在我们俩身上?” “为兄可没想这么多,”孟惊羽摇摇头,“你不觉得诗中描绘,实在是太过相像了吗?恩,现下还要再加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才更贴切。” 林世卿睁睖一瞬。 孟惊羽笑得促狭:“不过是凑个景儿,你我本是男子,林弟却为何会想到男女之情上?” 林世卿一窒,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