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吉普赛法则(下)
(非常感谢大山无仙同学的打赏!^_^) “C’est_moi,Nadya(是我,娜佳)。”娜佳用手捶了捶门,喊道。 随着一声难听的吱呀声响,门被缓缓打开了,一个比娜佳还要年轻一些的男孩探出了头来,他和娜佳一样,有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以及一双乌黑色的深邃眼睛。 “Nadya!”男孩带着温暖的笑意冲娜佳打着招呼,但在看到娜佳身后的约翰尼之后,男孩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凝固了。 “C’est_qui(他是谁)?”男孩警惕地打量着约翰尼,问道。 “他叫约翰尼-施瓦茨,是我的朋友,我们可以信任他。”娜佳这句话是用英语说的。 “你好,你就是方索吧?”约翰尼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没错,我就是方索,请进吧。”方索侧了侧身,让出了一条通道,“你是美国人,对吗?” “非常聪明。”约翰尼点头笑道。 “好了,进来吧,施瓦茨先生……不用脱鞋了。” “叫我约翰尼就行了……哇噢,跟外面比起来,你们这儿简直就是天堂!”约翰尼看着眼前的房间,脸上的表情颇有些惊讶。虽然房间里只有一张破旧的米色沙发,一张掉漆了的深棕色实木桌子,一台老旧的电视,和一盏只能散发出黯淡光亮的吊灯,但却被打理地非常干净整洁,所有的东西都被精心地归类整理了起来,实木桌上甚至还铺上了一层藏青色桌布,并摆放着一只插着百合花的乳白色瓷瓶,看起来温馨而又舒适。 “都是娜佳的功劳,这些东西都是她收拾的。”提起jiejie,方索的语调变得十分柔和。 听到弟弟的话,娜佳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下吗?”约翰尼开口问道,“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个生活在一起?难道你们在巴黎没有其他的亲戚吗?” 听到约翰尼的话,娜佳和方索都迅速地沉默了下来,他们低着头,沉默不语。 “好吧,不告诉我也没关系。”约翰尼摊了摊手,从钱包里掏出了三百欧元,递给了娜佳,“去买些你们需要的东西吧。” “我不能拿你的钱。”娜佳摇了摇头,将钱轻轻推还给了约翰尼。 “我相信你比我更需要这笔钱。”约翰尼将钱塞到了娜佳手里,摆了摆手,打趣似的说道,“也许这三百欧元还能挽救不少人的钱包呢。” “时间不早了,既然你已经安全回到了家,那我也该走了。”约翰尼指了指自己手上的表,说道,“娜佳,方索,后会有期。”说罢,约翰尼便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转身朝门外走去。 “等等,约翰尼。”娜佳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递给了约翰尼,“你忘了这个。” “噢,没错,谢谢你。”约翰尼拍了拍脑袋,笑着将大衣接了过来,“那再见了。” “再等一等……”娜佳连忙叫住了约翰尼。 “怎么了?” “海莲娜,我的姑妈叫海莲娜……我从十岁开始就和弟弟一起在海莲娜家住。”娜佳犹豫了很久,才缓缓说道。 “你确定要给他说吗?”方索连忙拉了拉娜佳的袖口,问道。 “我确定,方索……这个男人刚刚救了我一命,我想他有听这个故事的权力。”娜佳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语气里却有着一丝不容置辩的坚定。 “好吧。”方索看了看约翰尼,又看了看娜佳,点头说道。 “约翰尼,也许你会想坐下来,因为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好的。”约翰尼点点头,坐到了那张破旧的沙发上,沙发立刻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咽鸣。 “我父亲叫洛伊扎(Loiza),他生在比利时北部的某个森林里,是个血统纯正的罗姆人【注1】。他的爸爸是罗姆人,他的爷爷是罗姆人,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是罗姆人。从出生开始,他就一直接受着罗姆文化的熏陶,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流浪、篝火和舞蹈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娜佳倒了杯水,放在了约翰尼的面前,“他的母亲很早就因为伤寒去世了,在城市里也许伤寒只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小病,但对于生活在荒郊野外的罗姆人来说却是致命的,他的父亲曾经带着她到布鲁日(Brugge)的医院去寻求过帮助,但医生们却拒绝了他,因为他既不是比利时公民,口袋里也没有半分钱。于是,他和他的父亲只有看着母亲在他们的面前咽气。二十二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和他旅行到了布鲁塞尔(Brussel)近郊,当时他们在森林里捕获了一只野鹿,他父亲带着这只鹿进了城,想要换一些日常用品。在从屠宰场领到了钱,赶往杂货店的路上,有人从背后捅了他两刀,并抢走了他身上仅有的一千比利时法郎。你能相信吗?一千比利时法郎!算起来才三十美元!屠宰场的老板用三十美元就从他手里换了一整只鹿,而竟然还有人为了这三十美元杀了他!”说到这里,娜佳的脸涨得通红,显然十分激动。 “我……我很抱歉,娜佳。”约翰尼轻声说道。 “没关系,因为我还没说到真正该感到抱歉的地方……过了二十分钟,警车和救护车才赶到,而当他们把他送到医院去进行紧急抢救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断了气。事发之后,布鲁塞尔警方只是象征性的立了个案,连任何正式的调查都没有,因为他不仅不是比利时公民,还是一个‘吉普赛人’,万人唾弃的吉普赛人。 “在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后,洛伊扎没有到布鲁塞尔城里去领回他父亲的尸体,因为他对城市有着难以名状的恐惧。他驾驶着父亲留下的大篷车,离开了他的族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布鲁塞尔,离开了比利时。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从比利时流浪到法国的马赛,就是在那儿,他遇到了我的母亲——凯特-伍德希尔(Kate_Woodhill),一个正宗的英国人。” “一个英国人怎么会跑到马赛去,还遇到了一个吉普赛人?”约翰尼疑惑地问道。 “我母亲当时是圣马丁艺术学院(St’Martin_College_of_Arts)的大三生,正在进行着她疯狂的法国暑假之旅。她告诉我,那时她一个人带着一根画笔和一本笔记本走遍了几乎整个法国,她喜欢画自然景观,无论到哪儿都不会忘了找森林练习写生。当她在马赛的某个森林写生的时候,她碰到了洛伊扎,也就是我的父亲。据她说,我父亲那会儿正像个野蛮人一样在用木头生火呢。”说到这里,娜佳不由地笑出了声来。 “mama说的应该是石头才对。”一旁的方索笑着说道。 “我记得很清楚,绝对是木头……你能想象当时的场景吗?一个从伦敦来的大城市女孩,碰到了一个从来没去过城市,甚至连大点的乡村都没去过的吉普赛人,这简直就跟《人猿泰山》一模一样!他们俩没法沟通,我母亲只会说英语和一点点法语,而我父亲只会说罗姆语和很少的一点法语。而我母亲竟然就靠连比带画让父亲做了一回模特,给他画了一张肖像。这是我父亲唯一的一张画像,诺,你看。”娜佳小心翼翼地从桌子的抽屉里抽出了一张放在大相框里的画,递给了约翰尼。 “你父亲看起来比人猿泰山还帅。”约翰尼仔细地看着画像,说道。画上的这个男人有着古铜色的皮肤,乌黑的长发,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粗大的眉毛和一个温暖的笑容,看起来既健康又帅气。 “没错,所以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我母亲会爱上他了。”娜佳笑了笑,说道,“凯特在他身边待了一个星期,想要体验吉普赛人的生活。但当一个星期结束,她即将离开法国返回英国时,她却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吉普赛男人。于是,就像《人猿泰山》里描述的那样,她留在了大篷车里,和我父亲一起过上了四处流浪的生活。” “这听起来可真幸福。”约翰尼微笑着说道。 “没错,故事到这里是挺幸福的。”方索无奈地耸了耸肩,摇头苦笑道。 “1988年,也就是他们相爱的两年之后,我在巴黎市郊的一个小公园里出生了,当然,也是在大篷车里。拥有一个孩子意味着更多的责任,意味着他们没办法再随心所欲地到处流浪,意味着他们必须挑起生活的重担。为了我,他们留在了巴黎市郊,我mama在一家快餐店找到了做服务员的工作,而爸爸则在巴黎近郊找到了一份木材厂的工作。那时候,我每天都跟着mama到快餐店旁边的日托所去,晚上六点钟跟她一起回家,有时候如果她决定加班多赚些钱的话,我还会一直陪着她到凌晨一两点。虽然很累,不过那时的我们很幸福,我还记得爸爸会给我弹吉他唱他们的传统歌谣,mama则会教我学英语和画画。我们吃着自己烤制的食物,烤红薯或者是松鼠。我们没有电视,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在漫天繁星下围着篝火跳舞,你在罗姆人的大篷车旁跳过舞吗?相信我,这绝对会是你无法忘怀的记忆。” “但这样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久,1991年,方索出生了。他……他是一个意外,父母并没有再要一个孩子的打算,毕竟生活已经足够拮据了,为了抚养我们两个人,母亲不得不再兼了一份工,而爸爸在木材厂的工作量也增加了一倍。渐渐地,我再也听不到mama的笑声和爸爸的琴声了。爸爸一天一天地消沉了起来,他开始酗酒,开始抽烟,开始整晚夜不归宿。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整个人瘦了差不多一圈……终于,在我七岁的生日当天,我听到了爸爸在木材厂猝死的消息,他死于酒精和肺结核。听到这个消息,mama几乎要崩溃了,但最终,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她一个人做了三份工作,从早上八点一直工作到凌晨。为了帮她减轻负担,我想了很多赚钱的办法,比如挨家挨户地敲门卖柠檬水,或者在垃圾场里找可以拿来变卖的金属片。不过,这些努力对于我们家的情况来说完全是杯水车薪——毕竟我和方索还处在长身体的年龄,而光是购买食物的费用就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你mama是个很勇敢的女人。”约翰尼充满敬意地看着娜佳,这个女孩所展示出来的坚强超出了他的想象,“你也是。” “我mama远比你想得脆弱……她终究是会被击垮的。有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回到大篷车上,大声叫骂,发疯似的喊了半天,又哭了半天,最后,在天刚刚要亮的时候,她收拾好了她所有的东西,留下了一张纸条,离开了我们。”说到这里,娜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我还记得她留下的那张纸条上的内容,‘娜佳、方索,我不能再继续呆在这里了,我快要发疯了。去克拉维尔路(Rue_Clavel)29号找姑妈海莲娜,她会帮我抚养你们的。非常抱歉,我亲爱的孩子们……我和你爸爸的相爱是一个错误,但是你们不是,我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去’。” “当时,娜佳只有十岁,我只有七岁。”方索叹了口气,说道。 “她怎么可以这样做?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孩子?真是不可理喻。”约翰尼愤懑地摇了摇头,说道。 “其实我一点也不恨她,我知道她承受了多少压力,我也知道如果她继续跟我们在一起的话,她总有一天会发疯或者自杀的。”娜佳的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像她母亲凯特这样,从小就生长在大城市,娇生惯养的中产阶级女孩总是会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总是会憧憬着一个泰山式的英雄人物带着她一起四处流浪,因此,一开始两人的相爱总是无比幸福的。但当现实无情地打破了幻想之后,巨大的压力压得凯特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无拘无束的生活已经不复存在,一切都开始向她原先的城市生活慢慢靠近,在这样的状态下,凯特已经失去了任何继续生活在大篷车里的热情与动力,“她走了之后,我和方索就去了海莲娜家。刚开始的时候她对我们还好,但到了后来她就显露出了本性——很多时候不仅不给我们吃的,还要打骂我们。不过我和方索都还是忍下来了,毕竟如果离开这个家的话,我们还能到哪儿去呢?几个月前,为了躲债,海莲娜和她的情夫逃离了巴黎,把我和方索留了下来。从那时起,我便被给海莲娜放高利贷的黑帮给缠上了,他们威胁如果不及时还钱的话,他们就会砍掉方索的手指。因此,无奈之下,我只有开始行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短时间内凑到足够多的钱来还债……你的那三百欧元就是被我用来还债的,非常抱歉。”说到这里,娜佳不好意思地冲约翰尼笑了笑。
“没关系,娜佳,我不介意。”约翰尼用轻松的语调说道,“那看样子你一定用这种方法换了不少钱,毕竟这是吉普赛人的特长,不是吗?”约翰尼笑着摊了摊手,想要开个玩笑来活跃一下凝重的气氛。 “我是小偷,吉普赛人不是小偷!”听到约翰尼的话,娜佳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朝约翰尼大声喊道,声音因为愤怒到了极致而有些颤抖,“偷盗不是吉普赛人的特长!我爸爸从来就没偷过任何东西!” “对不起,娜佳,我真的很抱歉。”约翰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我只是想开一个活跃气氛的玩笑而已,如果伤害到了你,我非常抱歉。” “没关系,约翰尼……我也很抱歉,只是一提到这个话题我就有些敏感。”娜佳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过激,她有些抱歉地看着约翰尼,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提到我们家的事情。” “我能理解。”约翰尼点了点头。 “好吧,不管怎么说,我用这样的方式还掉了海莲娜欠下的五千欧元的债务,但第二天,刚刚我们遇到的那个男人,亨利,找到了我们。他告诉我们海莲娜欠的是高利贷,我们还的只不过是本金。除了本金之外,还有一万欧元的利息,而这笔利息还会以每天5%的速度增加……我根本还不起这笔钱,所以,我就带着方索逃了出来,找到了现在的这间公寓,住了下来,方索继续上学,而我则像母亲一样找了一份快餐店的工作,还有一份图书馆的工作……今天偷你的钱包,是因为我们已经没钱付房租了……而且,而且方索还要上大学,我得给他攒钱。”说到这里,娜佳轻轻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眼神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关切与爱。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娜佳将双手合十,放在唇边,“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的偷窃行为都是不对的。请原谅我。” “我当然会原谅你……哇噢,娜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约翰尼深吸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你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儿了。”他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瘦弱的女孩,眼神有些敬畏——他在女孩儿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坚毅不屈的强大力量,一种支撑着娜佳一直走到现在的力量。这样的精神力量是大多数十八岁女孩所不具备的。 约翰尼生长在洛杉矶近郊,他见过无数和娜佳一样不幸的孩子。但大多数孩子却都因此而憎恨父母,憎恨这个世界,他们酗酒吸毒,成天寻衅滋事,疯狂地想要把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加倍地施加在其他人身上。在他们的世界里,灰色是无法改变的主色调,而斗殴、监禁和杀害则是永恒的主题。可娜佳不同,命运的不幸并没有让她消沉,反而给了她追求更好生活的期冀。她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艰辛,却依然对生活有着美好的幻想,她甚至还想着要凭自己的力量供弟弟上大学。 娜佳-洛弗尔是一个坠落在泥淖里的天使,但她洁白的羽翼却不会被丑恶与肮脏玷污哪怕一丝一毫。 “我一点儿也不勇敢,”娜佳的脸上绽出了一个笑容,“我只是努力想要活下来而已。” “我知道了,我……”约翰尼一边说着,一边从钱包里掏出了全部的两千欧元,“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所以……”想了想,约翰尼又褪下了自己手腕处戴着的爱彼(Audemars_Piguet)金表,放到了桌子上,“就把这些东西当作是我一点小小的帮助,好吗?” “天哪,约翰尼……施瓦茨先生,我们不能要这些东西!”娜佳连忙把这叠钱和腕表都推还给了约翰尼,拼命地摇头道。 “我不是送你们,我是暂时借给你们。”约翰尼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希望你能用这笔钱找一个好一点的公寓,然后找一个可以用来维持生计的东西。你可以拿我这笔钱去买一辆冰淇淋车,或者买一把吉他到街上去卖唱,我都不介意。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再把我借你的钱还给我,好吗?”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相信你能把这笔钱还给我。”约翰尼笑着站起身来,穿上大衣,快步朝门口走去。 “后会有期。”约翰尼拉开门,转头看着被惊呆了的娜佳和方索,微笑着挥了挥手。 “后会有期。”娜佳看着约翰尼远去的高大身影,喃喃地说道。 注: 1、罗姆人:Rom,吉普赛人的自称,在吉普赛语里是“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