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魔镜
漫长的孤独，永恒的沉默，喧嚣的寂寞。 这样的感觉，只有死去的亡灵才能感受吧？ 在一年前的那场灾难的瞬间，我已经有死去的觉悟了。可是，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死去的只是我与身体的联系。我活着，身体也活着，只是，相互间没有了关系。 这种情况下，“我”是什么？ 我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毫无生气。我也能看到一群人——包括我的朋友和爱人，他们充满焦虑地手足无措。一群医护人员，在我身体旁边放置各种仪器，输液针头等各种东西插到我的身体里，徒劳地做着各种尝试。 我看到医院的急救室里，医生护士在对我的身体努力，一波又一波地换人，直至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最终，我的身体被送回家，连带回家的还有一个叫做“健康仓”的设备。 我的家里突然多了很多人，我的所有私人空间变得不再私密，家具被重新布置，关于我的所有物品被装箱，用胶带封上。而我，将被送往一个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沉默地直至烂掉。 之所以送我去那里，是因为在我的身体和我回家的当天，一位律师来到了我家，向我的朋友和女友宣读了一份我的遗嘱。 是的，我的遗嘱。虽然我还年轻，也从未想过立遗嘱，可是，那位律师竟然真的拿出了一份在法律上毫无破绽的遗嘱来，上面有我的签名和手印。 按照遗嘱的内容，一旦我遭遇不测，必须将我送往一个遥远的地方。同时，我银行里的财产将持续支持那个地方的运转需求。 混沌山，苍霞岭，沉默森林。 没人知道是谁给这个荒僻的地方起的名字。 苍霞岭的山坡上，沉默森林西面，有一座小别墅。我发誓，我从来不知道这里，可是那一份“我”的遗嘱里，竟然详细地说明，要将我送往这里，连同我的个人物品，当然也包括健康仓。我的身体在健康仓内，会得到全面的营养供给，还有严格控制时间和节奏、力度的电子按摩，以保证我的肌rou不会萎缩。 如此，我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一年。最初的几个月，我的那些朋友们还会每个月来一次，后来就越来越少。半年之后，就连我的女友也不再来了。 山中日月长，时间过得好慢。 最近我在思考，这般状态下的“我”，究竟是什么？我能“看”到，却不是用眼睛，我能“听”到，却不是用耳朵。其余，我闻不到花香，触摸不到物体，说不出话，感觉不到风吹，也不会觉得疼痛。在阳光下会很迷茫，在黑夜中则很清醒。 我无法离开自己身体一定的范围——换句话说，我离不开这个别墅。 这个山间的别墅，只有一个老管家。这位老人维持着整栋房子的清洁，每天会来检查三次我的健康仓是否正常运转。其余时间，他默默打扫房间，深居简出，吃朴素的食物。从来不自言自语。 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应该算什么？灵魂？幽灵？我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吃饭，更不需要洗澡、大小便。所以，我的时间无穷无尽。 在月明的晚上，我从窗户中望出去，混沌山很美，沉默森林也很美，很神秘。有时候森林的树梢会舞蹈，我知道，那一定是苍霞岭垭口的风又来了。 直到有一天，如果房间的日历记错的话，这一天是三月二十七号，应该是我的生日。 一位用纱巾蒙着脸，戴着大太阳镜的女士来了这座别墅，她身穿大红色长裙，踩着黑色高跟鞋，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色帽衫的男人，抬着一件很大的东西。这东西蒙着一块黑布，一直抬到我的“卧室”里——这里，摆放着我的健康仓，里面躺着我失去动力以及灵魂的身体。 老管家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他是个哑巴吧。他只是负责默默领路，看着把那件两米高，一米宽的扁扁的东西对着我的健康仓摆好，然后就带着那两个穿帽衫的人出去了。 接着，那位红裙女士走向我的健康仓，对着我的身体注视了一会儿，而后退开两步，一伸手，将那新搬来的东西外面蒙着的黑布扯了下来。 原来，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镜。这镜子看上去很精致，镜面四周是红木的雕刻，内容是我从没见过的奇异生物，后边的支架也和前面两条腿一般是粗壮的，连同鬃毛都雕刻的栩栩如生的虎腿。 红裙女士面对那面镜子，一手拖着黑布，一手伸出，轻抚在镜面上，嘴里轻声低吟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词句，数秒之后，她停了下来，将手离开镜面，退后一步，胸口峰峦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一般。 片刻之后，红裙女士再次走到我的健康仓前，低头俯视我的身体，良久，叹息一声，扭头离开了。 这是几个月以来，除了老管家之外我第一次看到其他人。不过他们很快就离开了。通过红裙女士和老管家简短的几句话，我知道了，红裙女士称呼老管家为“德叔”，德叔叫红裙女士为大小姐。 红裙女士离开之后，这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今天，是圆月之日。 入夜以后，月光从别墅的落地大窗照进来，整个房间非常明亮。我的灵魂徘徊在房间里，过往的记忆，离我越来越远，我就像是离岸的船，过去就像一片孤岛，随着船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 突然，我感觉到，那面今天搬来的镜子，仿佛发出了阵阵微光！ 当我的灵魂再次审视那镜子，我“看”到，镜面上，浮现出一大片发光的符文，接着，符文开始解析成零落的光尘，飘忽又凝聚，逐渐变成一个人的形象！ 那些光尘在镜子里最初凝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之后这人影的形象逐渐清晰，最终纤毫毕现——是我。 那一刻我的震惊难以形容。 如果我的灵魂有具体的形态，那么我此时正“站”在镜子正前方。我试着抬了抬手，轻轻拂过我的面颊。 镜子里的动作完全一致。 如果你曾有我同样的经历，400个日日夜夜，不需睡眠，只能注视到如死尸一般毫无变化、呆板静止自己的身体，那么，你也就能理解，为何此时镜中所浮现的我，为何泪流满面了。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镜中我的形象，正在发生变化。首先，我看到镜中的我，皮肤开始变成青灰色，瞳孔扩散，头发一片片脱落。继而，从皮肤表面开始，肌rou开始腐烂、脱落，一块一块绿色的霉斑间，破裂的皮肤内钻出蛆虫，鼻子因为腐烂而变成窟窿，眼球脱落，只剩眼眶，直至整个人的身体变为惨白色的枯骨，并且逐渐变黄脆裂，现出一道道裂痕…… 在少年时期，我曾有一次鬼压床的经历。自己被恐惧所包裹却无力挣脱，就像是此时一般。巨大的恐惧比死亡更沉重，从天而降，压下来，压下来…… “啊！” 一声惨叫，伴随着“搁楞”一声，我惊坐而起！ 这是怎么回事？ 惨白的月亮挂在夜空，几片乌云rou眼可见地飘动，我身处一片坟地之中，下意识地抬起手，再次发出轻微的“搁楞”声—— 我真的变成了一具衰败的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