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骨者羊祜
当一个人，离开了他生活许久的地方时，他可能心里会有无数复杂的想法和情绪，诸如不舍、眷恋或者是释然。可是当少年白青书离开了那片他生活了三年有余的土地时，他的内心却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盐湖中的菁石，露于水面却不起丝毫波澜。 于他而言，脑中的记忆无疑被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被遗弃在了未曾再见的姑苏城里，而另一部分则是留在了白马寺和大雪山间。他似乎早已经和这儿融为了一体，他熟悉这里的人，他也熟悉这里的乡俗，就连空气中浮着的干冷意味他都能明确地察觉出来。而他这一次的离去，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再次回来，踏上这干硬而粗糙的北方之地。 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和白马寺里的任何人告别，只有那白梅僧人才知晓他的离去，知道他即将如振翅而飞的海东青般闯向那未知而险恶的世界。没有人知道前面的路是怎么样的，也没有人知道前面的路该是怎么样的。或许，少年白青书唯一能够做到的事，便是如白梅僧所言那样，努力而拼命地活下去，一如花木扶疏。 他的脚步踏在苍茫而坚硬的土地上，一步一步地朝着远方走去。 离开莽苍而绵延的大雪山，再徐徐趟过蜿蜒而狭长的黑水河，在白青书离开了大雪山约半个月后，他看到了一片广袤而辽阔的大草原。 这草原真的很大，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此时北境正临近冬季，入眼处皆是砂石裸露的黄土，枯黄的杂草丛似行将就木的老者，紧贴着地面，从白青书的脚边一直蔓延向遥远的地方。干冷而肃杀的北风从草原上刮过，吹起黄烟。于是，那些枯草在风中伏的更低了，垂落在大地的深处。 “这是师傅曾经提过的那片草原吧…” “据说，这草原的深处，生活着好战的游牧民族…”白青书看着眼前有些荒凉的大草原，眼神有些平静，也有些坚毅，随后他慢慢地抬起脚步，朝着前方走去… ※※※※※※※※ 大草原上，同样有着许多不可知之地。 这是一片极为宽广而错综复杂的水域湖泊。湖泊很大，四周支流纵横，红桑鱼沼，岸线有如犬牙呲互。中央的湖泊形状奇特而有趣，从高远的空中往下俯瞰而去，就像是一条头朝北而尾朝南的大鱼。故而此湖又被称作‘大鱼泊’。 大鱼泊的南岸边，或许是因为阳光充盈、土壤湿沃的缘故，望去仍是一片生机盎然的青色。其中，隐约可见有龙瓣骨状的苜蓿草，有羽状复叶的金合欢，也有叶如垂穗的雀麦草…甚至，在稍远的地方，还有一排娇艳似火的红桑海棠，在湖水的映衬下仿若燃烧起来，相映成趣。 而此刻，在那些红桑海棠下，却有人安静地欣赏着这草原中难得的景致。 那儿有三人。 最前面的是个少年，躺在鹿皮制成的担椅上。他看上去并不大，大概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生的也是面目清秀，只是这清秀相对于草原人来说，看去少了一些剽悍的意味。他的面色很是苍白，阳光落入他的眼瞳中，却显得有些阴冷。 他的腿上，盖着一条以羚羊毛皮缝制而成的毛毯，一直从髋部以下垂盖至脚踝处，遮盖了他的整条双腿。 少年的背后，站着两名身穿藏青色翻领窄袖短袍的精壮汉子。两人面如刀削，风霜刻眉，腰间有兽皮缠着，插着一柄骨柄短刀，看去十分凶悍。两人沉默地站在少年的身后，宛如石雕。 那坐于担椅上的少年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湖水发着愣。 湖水很清澈，里面有浅青色的水草，也有寸许长的鱼儿在游动。 忽而，一条鱼儿轻轻地甩了下鱼尾。于是，水面荡漾起层层白如珍玉的涟漪，像是东方女子梳妆时用的铜镜被打碎在地。 风很静，水很清，红桑海棠依旧是那么的娇艳，盛开在大鱼泊的岸旁… ※※※※※※※※ “有人来了…”忽而，不知是何时，少年身后的一名汉子漠然说道，声音雄浑而低沉，却打破了那长久的宁静。 “哗啦…”水中的鱼儿似被惊走，逐渐地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嗯？”少年也从愣神中惊醒，顺着红桑海棠外的地方看去。只见在离他们不远处，有一道瘦削而挺拔的身影朝着他们的方向慢慢靠近。 那是个身穿灰色衣衫的少年，身段硕长，面有风尘，正是踏入草原的白青书。 白青书很快便走到了三人的面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三人。 “站住…” “你是何人…” 两名草原汉子厉声喝问，同时右手迅速地抽出腰间插着的短刀。 “你在看什么…”但是，白青书没有理会他们的问话，而是看着那担椅上的少年，饶有兴趣地问道。 “好小子，猖狂若此…”见白青书没有搭理自己的问话，左侧的那名草原汉子直接将手中的骨柄短刀朝着白青书的方向用力地抛掷而去。 短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痕迹，直指白青书的胸口。 白青仍然站在原地，动也未动，直到那短刀离他只有不足十寸的时候，他一矮身，堪堪避开那一刀。随后腰部发力，右手一把抓住短刀的骨柄末端，将它重新丢了回去。 “咔擦…”短刀很锋利，斜插在那名草原汉子身旁的红桑海棠上，些许海棠叶飘落，落到他的脚旁。 “这小子，好厉害的身手…”右侧的那名草原汉子见此，不禁出声。 “你在看什么…”在两名草原汉子终于没有再动作时，白青书又问了那少年第二遍同样的问题。 “看什么，真的很重要么？”出乎意料的是，那少年在见识了白青书的厉害后，语气仍然很平淡。 “不重要…” “可是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对着这湖水发呆…” “天气很好，适合发呆，不是么…” “是…”白青书发现，这个少年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这湖的名字叫做‘大鱼泊’，部落里的祭祀说这是古时的一条大鱼因触怒巫神，被巫神以大手段囚禁于此，化作湖泊，福泽万物。但是，我曾经却透过黑乌鸦的眼睛，亲眼看到过在这大鱼泊无人可知的深处，真的有一条大鱼。一条很大很大的大鱼…” “可是没有人相信我。他们信奉巫神，却不会相信这大鱼泊下真的藏有一条无法形容的大鱼…” “部落里的人都认为我是个疯子…”少年说道这儿的时候，一只手用力地掀开盖在腿上的那条羊绒毯子，露出他的双腿。 直至此时，白青书才意识到这少年躺于担椅上并非是为了享乐，而是他的腿部有些异样，小腿部分严重畸形，就像是没有骨头支撑般软绵绵的，皮肤都皱成一团，看去十分的瘆人。 “这是…” “我天生就得了软骨病，腿部严重畸形，自生下来便无法像常人一样走路…”少年似乎因为麻木了，他说话时的语气满不在乎，似乎对这‘残疾’并不在意。 “所以，草原上的人都叫我‘无骨者’。” “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个怪物，一个被巫神唾弃的怪物。他们认为我的降生就是巫神对草原的惩罚，在我尚还是婴孩的时候，我的祖父便想要将我溺于大鱼泊中，只有我的父亲不顾众人的反对，依然维护我，让我活了下来…” “那你的母亲呢，是个怎样的人…”白青书一直很安静地听着少年的故事，此时他才开口问道。 “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别人说她是个没有地位的牧羊女，在生我的时候便难产死了…”少年的表情很平静，但白青书能够清楚地看出他的眼神中有着一丝无法说清的痛苦。 “我的兄弟姐妹们瞧不起我，除了父亲，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于是，我慢慢地发现，发呆真是个有意思的事情，不用顾及旁人的感受，我可以在这儿尽情地感受风吹过身体的舒爽，可以尽情地看阳光落在湖面…”少年似乎很开心，他的嘴角轻轻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白青书安静地听着，少年身后的两名草原汉子也在安静地听着，似乎偌大的大鱼泊旁，只有少年的声音在回荡… ※※※※※※※※ “我信你…” “嗯？” “我相信你说的话，也相信在这‘大鱼泊’的下面，真的藏有一条很大很大的鱼…”白青书转头看着水面下那微微露出一角的水草和珊瑚礁，认真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相信人们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当它们是好玩的故事罢了，但后来，我却发现是我错了。这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难以说清，发生什么我想都是不足为奇的…” 少年很高兴地笑了，似乎是为终于有一个愿意相信他的人而感到高兴。 “我叫羊祜—‘无骨者’羊祜。” “我叫白青书…” “你从哪里来…” 白青书没有说话，而是双眼看向了遥远的北面。 “大雪山么…” “草原外的人都称我们为‘北方人’，但是只有我们才知道，大雪山才是真正的北方，在那儿你能够活下来，你很厉害…”少年由衷地说道。 “其实，大雪山也没有人们所想的那么可怕…” “大雪山里面，是怎么样的…” “很不好…” 风，从红桑海棠的叶间穿过，也从大鱼泊清澈的水面上吹过。 唯有白青书与羊祜的话音，在那水上飘过，传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