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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桃花之变(一)

    次日行不过十里,迎面山梁上一道边墙拦住去路。

    正人人迟疑间,那领路的管事却似视而不见,只管在前头沿着山势又走了一里路,便见边墙上一处豁口,像是坍塌所致,乱石碎砖中已清出一条可容大车的通道。

    陈瑞瑜沿着长长的边墙向两边望去,看不见一个人影。这道边墙往南去,便就是居庸关,往北,与长城相接。看着地上踩出的小道,陈瑞瑜始终想不出,那些商人是如何选定的。这一路上数个卫所、无数边台、墩台,几乎就是在眼皮子底下通过,但就如此时一样,没有见到一个戍守的士兵。

    居庸关一线长城,本是卫护京畿所见。那居庸关处常年驻有重兵把守,距此不过百里,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霎那间,陈瑞瑜生出立即封锁此道的念头。

    细一想,似乎记忆里并未出现蒙古由宣府侵入京畿的事件,后面十几年,也唯有李自成率军攻占京城,但也并未提及由小道越过居庸关......事实上根本没有这条小道的记载。

    迎面山脚处出现一队驮队,约莫百多人,见了陈瑞瑜这队骑兵,惊得立即原地停下,旋即几十个持刀护卫团团围住,满眼疑虑的望着这边。

    陈瑞瑜不紧不慢的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道路狭窄,虽说也能行走大车,可并不容两队并行。

    身后的铁锤、铁杵下意识的伸手握住刀柄,却瞧见陈瑞瑜依旧保持原样,便也就策马跟上,不再动手。

    待走到一箭之地,那些人中显然有人认出了这大群的锦衣卫打扮,不知呼喝了几句什么,那群护卫迟疑的回头望了望,但很快便收刀入鞘。

    这路上也遇到几只商队,却恰巧都在宿营的小山村里,倒没有这般狭路相逢的情形。

    陈瑞瑜骑马来到跟前,那前面的十几个护卫已经退到路旁的斜坡上。

    “是哪家商队?打何处来?”陈瑞瑜的声音不大。

    “这位军爷,”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打着哆嗦回话,好在话还能说清楚。“小的们是山西柳家的,由大同过来的。”

    “运的什么?”

    “米,都是米。”

    “大同、宣府的米很多么?”陈瑞瑜轻笑一声,道:“怎地巴巴的往着这边运?”

    那管事不知怎么忽地心惧,立时跪下,道:“因听说山海关那边米价高,东家便让运米过去。”

    “米价高?”陈瑞瑜不由得想起阎应元揽来那笔生意,问:“能高多少?”

    “小的东家也是听旁人讲的,说是有人出高出一倍的价。”

    翻一番的价?难道那些“亏空”还未补齐?陈瑞瑜本想自己耽搁了这么些日子,那笔生意说不定就泡了汤,可听此人一说,难不成还在暗地里收粮?

    这个山西柳家......也没听过,看着商队的架势,想必家底也不会薄。

    “让路!”陈瑞瑜也不多问,只蹦出两个字。

    “是,是。”

    那管事显然大喜,忙不迭的招呼后面的骡马、大车往路旁避让。也真难为了这些人,骡马还好说,那十几辆大车愣是硬生生的挪出大半个车身,连累着路旁的杂木野树顿时给砍了不少。

    大群锦衣卫就这么穿过,留给众人一身尘土。

    “锦衣卫还真是威风。”铁杵在马上前瞻后顾,摇晃着脑袋。

    “扒去那身皮,看那帮人还让着你不?我瞧着其中有几个也像是杀过人的。”铁锤向来要顶一句的。

    听着这一句,陈瑞瑜脑子里忽然冒出“北地民风彪悍”这句评语,却也没多想。再彪悍的人,还能比得过身后这些人?

    沿清水河而下,便远远的绕过了八达岭,随后一路往南,在一处山谷外上了京城、宣府之间的驿道。众人便分了手,陈瑞瑜带着大部分人马又一头扎进群山之中。几日之内,打怀来卫边上穿过,翻越逐鹿山,随后便进入山西蔚州境内。

    虽说仍然是山,但这条由商队踩出的小道却比前几日宽了不少,有些地方甚至能并行两辆大车,尽管远比不上驿道平坦,陈瑞瑜还是略略吃惊,而沿途一日之内便能遇上十几队驮队,更是令人生疑。

    这岂不是一条颇为繁盛的商道?

    待沿着条不知名的河流走出山谷,令众人大吃一惊的是,眼前豁然是大片平坦的土地,满眼全是绿色,远处可见成群的牛羊,更多的却是大片的农田......这是山西?

    那管事讨好的指着远处的山峰,道:“那里便是小五台山。”

    陈瑞瑜却是不知,此时已出了太行山,所见正是山西土地最为肥沃的所在。

    走出山谷不到五里,便见到风尘仆仆的秦振武等人迎上来。

    “人带了了?”陈瑞瑜问道。

    “都齐了。”秦振武向后一指。

    掉在最后的几人,被几名锦衣卫连拉带扯的推上前来。几人都是面色惨白,在马上几乎都坐不稳,一双手却是竭力撑着马鞍,拱着身子,这幅模样,好生奇怪。

    “走得急,”秦振武笑道:“怕是磨破了几层皮。”

    陈瑞瑜这才打量几人的面容,却发现俱都是年轻人,看上去最大的那位,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

    秦振武拍了拍马脖子,道:“年纪大的跑不动。这几人都是嫡子嫡孙,不会错。”

    “你们几个......可做得了主?”

    那四名嫡子嫡孙抬头望着更为年少的陈瑞瑜,眼里闪出几丝诧异,但很快都低下头。

    “回话!”铁锤大喝一声。

    “能做主!”四人低声应道。

    “走吧,”陈瑞瑜松了缰绳,小道:“一会儿都把眼睛放亮了。”

    说罢,纵马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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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为桃花堡,自多桃花。

    陈瑞瑜得知名称来历,想得便是一片嫣红,但当桃花堡真的就在眼前时,才知忽略了一个“堡”字。

    一道两人多高的土墙,正对着一面便足有五、六里长,若按着四方算,堪比一座大城。土墙看上去筑得极为厚实,墙下并未掘有壕沟,正对着一面开着三道门,三条大道由内而出。

    陈瑞瑜诧异的勒住马,极目望去,那高出堡墙之上的屋檐、房顶,居然是连成一片,就凭这,便能断定堡内住的人绝对不少。若是一座城,至少能容下万余人。

    这可颠覆了陈瑞瑜关于“堡”的认知。

    在徐维宗问得的口供上看到桃花堡,陈瑞瑜只以为是乡间寻常堡寨,那张家既是大族,或许整个堡寨就住着这一家,可眼前这情景......方知想错了,那张家人再多,也不会占据这么大一座堡。

    纵马继续前行,行至堡门约兩箭之地,陈瑞瑜再一次诧异了。

    只听得堡墙上响起一阵密雨般的锣声,旋即另几个方向上也传来锣响,紧接着,堡门轰然关闭,堡墙上急匆匆的奔出无数人影,丈许长的长枪荡着红缨,居然成排的在堡墙上竖立着......不一会儿,堡墙上又涌现一群人,一杆大旗高高竖立起来,纯黑的底子上绣着诺大一朵桃花。

    陈瑞瑜瞪大了眼睛,放缓马步,在一箭之外停下。

    身后秦振武、杨一志、赵天宝纵马奔近,停在陈瑞瑜马旁。后面的骑兵按着队列一一停住,并不展开,那百余名身着锦衣卫飞鱼服的骑兵整齐的在陈瑞瑜身后立定,眼前虽热闹,这些人却没一个乱了队列。

    堡墙上锣声依旧一声声的响着,那敲锣的瘦子不住的扭头盯着这方,满脸疑惑,那手却没停过。

    “山西人......还真是彪悍。”陈瑞瑜笑道。

    “那面旗,有意思。”赵天宝不知怎么冒出这句,道:“有些妖艳。”

    “那旗......该不会是什么传教的地儿?”秦振武皱着眉头,望着那实在有些诡异的桃花黑旗。

    “带那管事的来!”陈瑞瑜下令。

    那名带路的管事不过三十来岁,在张家铺子里由小熬了多年,却还是没到了解张家机密的地步,这回也是因此脱了干系。

    “这是怎么回事?”

    “回爷的话,是.....是乡兵。”

    “乡兵?”

    “是保甲。”那管事的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比划了一下,又放下手。

    陈瑞瑜瞧了瞧堡墙上依旧不断增多的人影,正打算再问,却听到“砰”“砰”两声响,堡墙上腾起两团黑烟,旋即又响起一片呼喝声,倒是有些气势。

    陈瑞瑜没有动,回头瞧了瞧,身后的骑兵也纹丝不动。这上过阵的兵毕竟不同,至一箭之地,弓箭自然射不到,至于火器,也没个准头,这个距离放枪,等于听响儿。

    “难不成还有炮?”赵天宝指了指。

    陈瑞瑜细瞧,果然堡墙垛口处冒出两个黑洞洞的家伙。

    “土炮,是土炮,”那管事忙道:“柳木挖空箍成的。军爷,那炮打不远。”

    “你上去叫门!”赵天宝恶狠狠的瞪着他,道:“反正打不远。”

    那管事没想到好心没好报,白了脸低头不吭声。

    陈瑞瑜想了想,问那管事:“这个样子......难不成常有?”

    “是。”

    “这是在防谁?”陈瑞瑜问:“这是山西,又不是宣府,怎地弄成这样?”

    “是防鸳鸯口那边的人。”管事的想了想,道:“这位爷,这还得说几十年前了,起先桃花堡里最大的一家是刘家,与鸳鸯口那边的胡家有世仇,两家时不时的便要打一场,也都忘了是争什么了。只是后来两边都请了帮手,死了不少人,这仇也就越结越深,牵扯的人家也就多了。后来便成了桃花堡与鸳鸯口的仇了。”

    陈瑞瑜皱了皱眉头,这两姓族人成仇,倒也不新鲜,不过自己来可不是管这事的。

    “这动静也太大了吧?”杨一志摇摇头道。

    “这位爷,”管事忙道:“这仇就是糊里糊涂的,反正两边都防着的。那鸳鸯口的人来了,也不是胡乱杀人的,都是装成蒙面山匪,进堡里专抢财货。小的其实也弄不清怎的弄成这样子的,记得前些年还让那边的人得了手,堡里几家大户都被抢过。”

    “那这堡里没去抢回来?”杨一志问。

    “小的不知.....哦,或许也是有的,小的不过是在铺子里做事,实不知有没有。”

    陈瑞瑜沉吟片刻,便道:“你们在此等着。”说罢,便纵马上前。

    铁锤、铁杵正要跟着,秦振武却伸手一拦,二人便就停下。

    陈瑞瑜缓步来到堡门前,仰头叫道:“叫管事的出来说话。”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弦响,不知是是谁放了一箭。那箭显然不是冲着陈瑞瑜去的,歪歪斜斜的没半点力道,只在陈瑞瑜马前三步掠过。

    陈瑞瑜探身用马鞭一卷,便将那箭卷了回来,取过一瞧,那箭镞还算锐利,做工却甚是粗燥,随手一甩,那箭猛地插在垛墙上,尾端不住的摇晃,显然比适才那人力道大了数倍。

    那堡墙不过两人多高,陈瑞瑜骑在马上,可就相差不远。上头的人可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回过味儿来,便都缩了头。那杆黑底桃花旗下的人也似乎瞧出了甩手一箭的力道,愣是没人出面说话。

    瞧见这一幕,陈瑞瑜有些不耐烦,再次叫道:“锦衣卫办案,叫管事的出来说话。”

    堡墙上似乎有人嘀咕了一阵,却依然没人冒头。

    陈瑞瑜猛地一扯缰绳,纵马顺着堡墙奔了几步,左手在马鞍上一按,身子腾起,双足在马鞍上一蹬,便向堡墙上窜去。这一借力,已然与堡墙平齐,伸手在垛口上一搭,一个翻身,便高高站在垛墙上。

    这一眨眼的功夫,那堡墙上众人全都花了眼,待看清时,只见一位少年稳稳站在头顶,那耀眼的飞鱼服似乎有些刺目。这一瞬间,那些手执刀枪的乡兵居然都没反应过来,只呆呆的看着,让全神戒备的陈瑞瑜没处用力。

    “锦衣卫办案!”陈瑞瑜扯下腰牌,在众人眼前一亮。

    可惜,在场的众人似乎没听见,毫无反应。

    “这里谁在掌事?”陈瑞瑜大声喝问。

    “是我。”黑旗下一位长着一缕长须的老者站出一步。此人年纪虽大,却是一副筋骨强壮的身子,一双眼眯着紧紧盯着陈瑞瑜。

    “你是保长?”

    “是。”

    “上前报名。”陈瑞瑜站着未动,依旧比人高出不少。

    那人迟疑着,眼睛盯着陈瑞瑜手里的腰牌,却只走了一步,便又没动了。

    陈瑞瑜有些气闷,那人显然没见过锦衣卫,瞧那样子,怕是听过,可又拿不准。这等乡间所在,能见到多大的官儿?

    陈瑞瑜手腕一翻,将腰牌再次悬在腰间,随手一挥,飞鱼服那略宽的袖袍便众人眼前晃出一道光影。

    “你去过州衙门?”陈瑞瑜问。

    “去过。”

    “几回?”陈瑞瑜笑了笑。

    那人似乎有些气馁,又上前走了两步,但又站住了,似乎拼命在脑子里想着什么,猛地扭回头,低声叫道:“田老头呢?他不是做过师爷么?在哪儿呢?”

    后面的人连忙传话下去,转眼间,一名尖嘴猴腮、留着山羊胡子的人跑上来,还不等站稳,猛一眼瞧见陈瑞瑜站在垛台上,似乎花了眼,用手揉了揉,面色一滞,又看了看那保长,转眼便明白了形势,忙伸手一拉,连走几步,跪在陈瑞瑜面前,连连叩头道:“请大人恕罪,乡野小民,不识礼数,望大人勿怪!”

    那保长起先还有些挣扎,待见师爷如此,呆了呆,便也跪下,旋即,那些乡兵彼此瞧了瞧,纷纷跪成一片。

    “大人,”那保长喉头艰难的动了动,道:“小的见识浅,不识锦衣卫的。还请大人恕罪。小的以为是......”

    是了半响,也没敢说出结果。

    陈瑞瑜有些哭笑不得,道:“我们来也不是为了你们。起来吧,打开堡门!”

    “是。”那保长站起身连连催促,两扇厚木镶钉的堡门迅疾被敞开了。

    陈瑞瑜挥了挥手,堡外的骑兵立即向堡门涌去。

    陈瑞瑜看着骑兵进门,才跳下垛台,对保长说道:“我来办件......要案。你让人封了堡门,切勿走脱一人。”

    那保长吃了一惊,连连点头。

    陈瑞瑜扫了一眼那些乡兵,问道:“这里面,可有张家的人?”

    “张家?哪个张家?”

    “桃花堡有几个张家?”陈瑞瑜反问。

    “有三户。”那保长倒是非常熟悉。

    “开着张记商号的呢?”

    “知道了。”保长似乎松了口气,道:“大人,这乡兵里有些是张家的家丁。”

    “家丁?”陈瑞瑜想了想,道:“你去下了他们手里兵器,好生看着,若有轻举妄动,斩!”

    最后一字说得斩钉截铁,那保长一哆嗦,连忙点头。

    身旁那师爷不待吩咐,转身便与旁边几人低声交待,那几人便飞似的向两边跑去。

    “走吧,你带我去张家。”陈瑞瑜又看向那师爷,道:“封门的事,就交给你了。你可记住了?”

    “是,是,小的记住了,放心,大人,绝跑不掉一个,尤其是张家的人。”

    陈瑞撇了他一眼,心说此人倒是个机灵鬼。

    说话间,铁锤、铁杵已带了二十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大汉上了堡墙,众人再次受到耀眼的震撼。

    走下堡墙间,那铁锤小声道:“大人,适才那一手,可真是漂亮。”

    陈瑞瑜快走两步,实在不想再次领教“人不可貌相”的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