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一刻钟前。 北军宿卫突然加入到原本不该出现的防卫中,在沈哲子看来,意图大概有两点,一是打草惊蛇,二是统一宿卫人心。 这第一点显而易见,军队尤其是驻扎在京畿的军队,那是一个绝对不可轻易摆弄的敏感地带,尤其是牵涉沈哲子这种实权方伯的情况下,会让这敏感程度陡增数倍。而且众所周知,沈氏在北军宿卫中的影响力是非常低的。 突然发生这种事情,任何对时局稍有感触的人都能察觉出其中不寻常的意味。而对沈氏这一派的人而言,沈哲子突然被置入一个安全得不到保证的环境中,与沈家牵扯越深,反应便会越激烈。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只有在这种微妙且关键的时刻才能表现出来。所谓白首相知犹按剑,无论平时言行如何,当作为沈家核心人物的沈哲子安全受到威胁时,许多平时观察不到的细节便会大量的体现出来。 至于统一宿卫人心,这一点虽然稍有隐晦,但也不难理解。宿卫的基本构成,便是所谓的六郡良家子,当然经过几次大的换血和整编,也有大量的侨门子弟加入进来。 就拿北军宿卫来说,沈家虽然影响力不够,但那是在将官层面而言。事实上北军宿卫也是由大量南北时流人家子弟所构成,往更远处说,沈哲子乃是纪瞻的弟子,而在苏祖之乱中又主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京畿防务。 尤其宿卫虽然职责不同,但也毕竟是军人,而沈哲子便是如今国中军功代表。种种因素叠加起来,沈哲子在宿卫中尤其是底层兵长中的影响力有多大,实在难于估量。 北军突然卷入进来,意味着直接威胁到沈哲子的生命,无论更底层的原因何在,必然要承受沈家势力的反扑。这不是由沈哲子个人意志所决定的,这是整个派系睚眦必报的特性所决定的。 如此一来,北军势必会陷进一个斗争的漩涡,如果背后再被人施加推力,卷入的宿卫可能会更多。这就直接传递出一个信念,梁公和整个沈家对宿卫极不满意。本身不在其位,就算有什么旧日瓜葛牵连,在这种喧噪之后又能剩下多少? 仗义每多屠狗辈,越底层的民众越倾向于认同大概念。一个普通的宿卫士兵,哪怕这件事与他没有关系,但他是宿卫一员,梁公对宿卫不满,这就会让他感受到威胁。 当然,除了这两点之外,北军入场这一举动还可以有其他的解读,比如是不是一种威胁?但这所有的意图,都是一种手段,背后cao控者目的究竟何在,其实还有待进一步观察,他们究竟想达成什么样的目标? 所以在此之后,事态必然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沈哲子自认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但却没想到这进一步的发展来得如此迅速,且以一种他根本没有想到的方式展开。 因为心存一份小心,沈哲子进入通苑的时候,身边自有班剑随行。这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作为一个阵营首领对别人的负责。眼下皇帝也在通苑中,谁若想在通苑借皇帝为名对沈哲子不利,那就是在挑战所有世家的一个底线。 因为所谓的门阀政治,在政治上有两个最基本的特征,一是分享皇权,二是维护皇权。为了一己私利而将皇帝卷入莫测危险中,别人还怎么玩?大家共同的底牌,不可能交给你一个人落注!谁牵涉进来,谁就丧失门阀的最基本立场。 可是沈哲子在到达殿堂之外后,眼前却出现极为诡异一幕:道路两侧排列着两队甲衣鲜明的宿卫壮卒,手中各持刀剑礼器。而当沈哲子离开队伍行上道路时,先有两名宿卫上前交戟叉在他的颈前,另有两人持刀穿过他的腋下挟持前行。而这四件兵刃,是真的! 突然遭遇这种情况,沈哲子倒是没有惊慌,因为他知道这是一种礼节,一种早已经被时人淡忘的汉礼。 汉制三公领兵入见,皆交戟叉颈而前。 沈哲子知道这一旧礼,倒也不是因为熟知礼节,而是因为一个故事。那就是曹cao讨伐张绣入见汉献帝,就遭遇了这种待遇,汗流浃背,自此不复朝觐。 魏晋之际权臣屡出,皇权威严直堕,这种直接威胁到权臣性命的旧礼便也被有意识的淡忘。最起码沈哲子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听人谈起这桩旧礼。 所以当他遭遇这种待遇时,一时之间也是有点发懵的,搞不清楚摆出这种架势的人意图何在。至于他后方的那些班剑卫士,自然不知这些所谓旧礼,眼见大都督被人直接凶器挟持,当即暴起,冲过来将沈哲子夺,然后便保护着他向外冲。 北军冲入通苑,所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沈哲子也算见识过大风大浪,但在这一刻也真的感觉有些措手不及。因为这一举动实在是太出乎预料,简直可以说是人心有多险恶,就能对这一行为有多少解读。就连他,一时间都抓不到背后策划者目的究竟是什么。 既然想不明白,那么自然要往对自己最有利的方面选择。而哪方面对沈哲子有利?这是乱礼! 第一,他不是三公,也不是领兵入见,而是奉诏入述。第二,他不是曹cao,他不是奉天子以令不臣,而是受王命以伐胡逆! 所以在一众宿卫们众目睽睽之下,沈哲子亲身上前,痛殴礼官。这是先在礼法上让自己站在正确一方,然后再通过失仪这种小错来分化稍后或要出现的抨击攻讦。 此刻在场众人,沈哲子属下卫士们正是心有余悸,眼下唯以大都督安危为主。至于那两方宿卫,这会儿也都是惊愕到了极点,根本不知该要怎么做。 类似赵胤这种在场地位最高的将领,因为对政治阴谋的险恶见识更多,这会儿恐惧也就更大,在不了解内情之前,根本不敢贸然出头。 可是沈哲子武技再怎么不济,那也是久从戎旅,这会儿更是挟忿出手,更不是区区一个台臣礼官能够阻止的。 眼见梁公丝毫没有要收手的意思,而那礼官处境更是堪忧,桓温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刚前行几步,便见梁公麾下班剑虎视过来,他将两手一摊,站在数丈外大声道:“梁、梁公请息怒,此处毕竟天子近苑” 沈哲子也不是真要将那礼官殴打致死,这也是他表达自己愤怒态度的一部分,听到桓温的劝说,才算是收了手,而后环视在场宿卫怒喝道:“退开!” 宿卫们这会儿绝大多数都茫然无措,听到呵斥声,俱都避行到侧方,但也仍是隐隐将沈哲子并其护卫包围在当场。 待到近遭没有别人,沈哲子才抖落衣袍上灰尘,正冠束带,面对皇帝所在那殿堂方向大礼下拜,语调中隐含着悲怆:“臣受诏归都,本欲君前陈奏功过。不意觐见之途竟遭jian邪横阻,咫尺不能相见!君臣至此,人世大哀,幸在江北忠勇群立,只待一诏,则必归都再敬拜阙下!” 说完之后,他又三拜而起,行自己卫队中,沉声道:“我们走!” 这会儿也有其他各方驻处宿卫将士闻讯至此,不乏人听清楚梁公言中竟有勤王之意,一时间俱都震惊得手足冰凉。 他们绝大多数都不知道事态究竟为何演变到这一步,而在场地位最高的赵胤这会儿已是抖若筛糠,身形都摇摇欲坠,要靠身边人搀扶才能立稳,更不能给宿卫众将一个明确指示。 但就算没有指示,也不乏人意识到绝不能让梁公就这么离开,否则下一刻极有可能江东便再次陷入战火中!可就算意识到这一点,这会儿又有谁敢主动出头?梁公虽然久不执掌宿卫,但在宿卫中那也是一个近年来无人能够超越的传奇人物。 所以宿卫们是既不敢进,也不敢退,就这么拥堵在一片空间里,同时快速命人将此间乱象通知台辅们,期盼能有人及时出面收拾这一混乱局面。 宿卫们倒是想稍作僵持,但沈哲子并其卫士们却是去意已决。 他们虽然手无寸铁,但却臂肘环扣,将大都督团团包围保护在当中,直接用自己的身躯迎上那些后来的宿卫们手中所持的刀枪利器,以身抵刃而开道,就这么一路行出了通苑,在宿卫们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将大都督推上车驾,快速离开。 通苑中,第一个抵达的重要人物乃是国丈护军卫崇,其人这会儿甲兵鲜明,形容举止也无卫家素来为世道所称颂的风雅气度,整个人都被一股无形的焦躁所笼罩住。 卫崇到场之后,即刻将在场宿卫将领招至面前稍作询问,但这会儿谁又能说清楚事情的始末,只能将自己所见稍作陈述。 “发生此等恶事,北军能辞其过?” 卫崇脸色铁青,当场命人将赵胤拿下,剥去其人甲胄,然后又快速吩咐宿卫将士各归其位保卫住通苑,而后自己便匆匆行向皇帝所在殿堂。 “卫、卫公,是否还要再遣宿卫前往保护梁公?” 桓温垂首道左,眼见卫崇转身离开,心内几番挣扎,才突然开口说道。 卫崇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一变,过头来怒视桓温一眼,而后什么也不说,直往皇帝殿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