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洛城外俨然已经变成一片连绵的工地,众多衣不遮体的苦役们被驱赶出城,绕着整座城池挖掘沟壑、夯土筑墙。 此城作为郭敬所部军队的大本营,其实原本各类防御工事已经架设得非常周全完备,可是接连发生的意外以及晋军在这当中所表现出的强大战斗力,却是令得郭时包括一众部将们对于目下所建立起来的各种防事乏甚信心。 目下在上洛境中,晋军正分作南北两路快速向上洛城池逼近,沿途各处分驻的戍堡被接连拔除,所向披靡、无可阻挡。甚至有一部分游骑斥候就明目张胆在周边游荡窥望,可以想见再过不久之后,晋军成建制的大部队就将出现在上洛城外的郊野。 长达数年经营起的各种防务工事,尚且不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眼下仓促之间又能架设起怎样牢不可破的防线?所以眼下的忙碌,也仅仅只是稍尽人力、以求取些微的心理安慰,以示仍然不失坚守之心。 目下冬寒已经极为明显,上洛城地处渭水附近,河面上已经渐有浮冰,周遭郊野也都是结霜冻土。想要挖掘,需要加倍的人力驱用,因此眼下上洛城外四周到处都充斥着军士们的呵责打骂声,以及那些苦役们的乞饶悲戚声。 冯山便在那群衣不遮体的劳役当中,手中握着一杆尖头木棍,在那些兵卒们的踢打喝骂中,有气无力的挥舞着手中木棍以尖头一端凿击着地面,坚硬的地面所传来的震荡力道沿着木棍直冲两臂,使得臂膀更加酸涩难当。 “老子真是不知好命还是歹命,明明已经逃出了华阴……” 冯山一边凿打着地面一边往左右张望,心内则是叫苦连天。 他生人以来,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混乱动荡中渡过,因此眼下这种惶恐紧张的氛围倒也没有让他太过惊惧,只是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在潼关王师发动进攻之前逃离了华阴坞壁,原本还打算在郊野中寻觅一个偏僻所在,暂时藏匿起来,却没想到又被上洛胡军斥候抓个正着,而后遭受裹挟来到了上洛。 眼下恶战在即,上洛守军也根本不关心他区区一个杂种伧卒有何技艺本领,而且他纵有什么高明技艺,在如此形势之下也难发挥出什么大的作用。 “还是该要逃跑啊……” 不同于周遭那些麻木凄惨的苦役们根本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仅仅只是模糊知道将要有大战发生。冯山可是心知肚明正有一路强大的无从抵御的雄师正气势汹汹向此境杀来,而且他是亲眼见识到王师战斗力之彪悍,那根本不是凡人血rou之躯能够抵抗的对手。 这双方无论胜负如何,冯山都不甚在意,毕竟他对哪一方也都乏甚亲近,人也不以正眼望他,对他而言最重要便是保住自己小命,不要被殃及池鱼从而死得不明不白。 眼下工地上劳役们占了大多数,局面自是混乱无比,可是想要抽身而出、偷偷溜走,也实在是非常的不容易。因为工地上到处都有小股的悍卒甲戈武装,各处游走监工,但凡发现苦役们有不寻常的举动,俱都即刻射杀,根本不给人反抗流窜的机会。 冯山虽然临阵脱逃的保命本领非常出色,但他眼下也不敢开溜,不敢太过引人注意以免这副血rou之躯成为活靶子,所以眼下也只能闷头做事,不敢跳脱。 那些士卒们对苦役驱使虽然凶狠,但是真正的收效却是不大。就算是那些上层的将领们将敌情消息进行了封锁,但是那种惶恐的氛围却瞒不住人。郊野各处络绎不绝有前线逃人流窜到这里来,一个个脸色苍白,神态惊恐,两眼中满是心有余悸的模样。 而且城池内外的守军,突然有相当一部分离营后撤,行动仓促慌乱,这也根本瞒不住周遭那些苦役。如果不是因为城池内外尚有充足的将士监工、控制局面,这些役卒们只怕早已经一哄而散。 可是就算眼下局势还未失控,那些苦役们也都不是傻子,与其再徒劳的耗费力气,不如将几分力气保留下来等待稍后战线溃败后逃亡。 郭时满身厚甲,外罩麻缟,纵马行出城池,他身畔集结有数百嫡系的部曲,一个个也都是面有悲戚壮烈之色。 眼下城池内外虽然看似喧哗,但事实上郭时眼下能够控制的军力已经衰弱到了极点,仅仅还有不足三千军众眼下仍然受他控制,还有就是眼下散布在城池周边的近万苦役。 可是一旦战争发生,这些乌合之众的苦役们根本没有任何作战的价值,反而有可能因为胆怯溃逃而冲击己方的阵线。 自晋军王师西进以来,时间不过仅仅只过去了几天,可是盘踞在上洛的胡军军势却已经衰落到了极点。 暂且不提郭敬这个主帅意外被擒给整个军队军心带来的打击,散布在郊野各方的分戍军众能够撤回的寥寥无几。而且就算是撤了回来,各种军械甲杖也都已经丢弃一空,被晋军王师杀破了胆,根本不堪再用。 而郭春与郭时的反目,也令上洛大本营中出现了裂痕,一众将领们各自站队,战意已经完全丧失,更有的则干脆引部暂避侧方,很明显是只待战斗发生、晋军主力被郭时纠缠住之后,便即刻率部逃亡。 这些人眼下不走,不过是担心一旦贸然撤离战阵,或会引发军众们整体的哗变溃逃,后路无人殿后纠缠,不能摆脱晋军气势如虹的追杀罢了。 郭敬被捕之前的叮嘱,郭时并没有忘,可是眼下各路人马崩溃在即,形势已经危急到不容郭时再作什么退守三辅的远望。 摆在他的面前的唯有坚守死战一条路,一旦全军贸然后撤,军心彻底崩溃只在顷刻之间,而且说不定还有一些部将怀揣jian谋,等待机会临阵倒戈,反噬于他以求活命。 不动是等死,而如果妄动则死得更快。关中这几年来都是动荡频繁,随着形势越发的不妙,偶尔闲暇时郭时也难免会想象自己结局如何,可是当真正穷途末路摆在面前时,他心内仍有一些不忿以及无法接受。 倒不是说他认为自己还有战胜晋军王师的可能,而是败得太仓促,简直就如玩笑一般,根本没有丝毫的挣扎余地。 “不知三辅之内那些贼徒们知我败讯之后,感想又是如何?” 脑海中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后,郭时嘴角便也泛起了一丝充满苦涩而又不乏残忍的笑意。 无论此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雄心妄想,可是现在事实却告诉他,在强大的晋军王师面前,所谓的关中群豪不过一个笑话而已,他如今败亡在即,并非力弱于人,而是因为不凑巧正好先一步遭遇了晋军的进攻。 他们这些所谓的关中群豪,不过一群顽童而已,之所以互攻闹腾的厉害,不过只是因为真正的壮力者还没有加入其中争抢罢了。 郭时心情沉重的巡弋各方,浑然不知正有一双眼隐藏在那些役夫当中频频打量着他。 冯山倒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觉得自己有机会临阵倒戈以主将性命而求功,丰富的逃生经验让他深刻认识到这种必输的战阵中,能够认清楚主将中军所在位置,对于逃生实在是意义重大。 如果本部人马还能稍作抵抗,而后整建制的向后撤军,那么跟随中军而动无疑能够最大程度的活命,远比跟随着那些溃散卒众亡命奔逃要安全得多。 但在冯山看来,这种可能真是微乎其微,所以他就要尽量避开主将逃亡的方向,因为那里必然是敌军追击的主力所在,穷追不舍务求擒杀重要人物。至于那些溃散的军卒们,并不会引起过分的关注。 郭时并不知自己已经被麾下伧卒目作逃生的明灯,不过就算知道了,眼下他也难作更悲愤之想,因为外派的斥候已经飞驰而归。 同时斥候也无需再作细报,因为远处天地间苍茫之内已是烟尘飞扬,那烟柱仿佛奔走的游龙直向上洛城冲来,而奔行于龙首位置的,便是晋军王师无论军心士气还是兵甲军械都与守军有着天壤之别的奋武军! “速速集阵,分列城前!” 郭时深知晋军械用如何的强大,无论是华阴杨氏坞壁和武关的猝然告破,还是溃逃返回的士卒们充满惊恐的述说,都让郭时深刻明白到据城而守只是死路一条,唯有野战才能稍微拉平敌我双方在械用上的强弱之分,或能给敌军造成一些伤亡! 晋军王师轻骑战阵洪流一般向此处奔袭而来,数千战马铁蹄飞踏渭水河畔的地面,令得这一方天地都为之颤栗不已。甚至就连郭时身边那些精锐嫡系部属脸上都涌现出按捺不住的惧意,更不要说那些寻常役夫。 可是他们眼下俱在城外郊野,周遭全无遮拦,尽管已经是被那骑兵冲击壮势震撼得肝胆欲裂,但仍被周遭那些军卒们以刀兵驱赶而集结起来,一层层的堆叠在战线前列,形成一个拥挤不堪且无比混乱的血rou墙壁,绝望的哀号着,无助的乞求上苍稍假垂怜。 “以我为矢,结阵迎战!” 在那些役卒们阵势侧后方,郭时抬手勒紧束甲的皮革,脸上流露出几分同样有些绝望的癫狂,眼下他已经是别无所求,只是希望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出战能够稍得几分壮烈。 然而正在这时候,役卒们草草结成的阵势中却突然响起一个尖锐凄厉到了极点的吼叫声:“王师战卒早已潜入阵中,欲求活命者随我反杀贼众!” 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这样一个吼叫声实在吸引不了太多人,旋即便被无穷的声浪所淹没,可是突然阵线里飞出一道凶猛的标枪,直接掼入一名胡卒骑士面庞上,其人登时飙血落马,而战马受惊之后,也是嘶吼着踢打冲撞起来。 sao乱以这一点为中心,快速的向四面扩散开来,很快便在这一个本就拥挤不堪的阵型中形成一块不受控制的混乱区域。 “王师在阵,反杀求活!” 类似的吼叫声此起彼伏,很快便形成一股庞大的声浪,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冯山,早已经弓着腰钻进了sao乱的人群中。 多年以来所积累的丰富的临阵倒戈经验,让他哪怕身在这种混乱嘈杂的局势中都能不受外界影响,利用每一点微小的变数为自己增加活下去的几率。 sao乱一旦发生,便再也无从遏制,混乱快速的蔓延开来,甚至就连侧后方还没有整合成阵的士卒们都受此混乱波及,同样变得混乱起来。 此刻的战场上,奔行而来的晋军轻骑们早已经停驻在了里许开外,换马整阵进行正式作战之前的最后一轮休整。而眼见到敌阵已经自己开始变垮,主将萧元东也是即刻飞身上马,高声号令道:“速速出击,必擒郭贼阵上!” 王师冲锋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无疑给早成鼎沸之势的敌军再添干柴! 外围的混乱虽然还没有扩散到郭时周遭,可是他周遭刚刚所结成的阵势也不可避免的遭到了猛烈的冲击,一退再退,直接被那些汹涌的卒众们推搡到了城关之下。 “速抛吊篮,迎接将军入城拒敌!” 这时候,正对敌人方向的城门早已经是内外拥堵,大量卒众堆积在此处进退不得,而郭时身边亲兵们则齐声仰头高喝。 幸在此刻城外的混乱尚未蔓延到城头,听到这吼叫声后,当即便有十数个吊篮被抛了下来。只是这时候,那些溃乱的卒众们也冲到了城墙下,眼见这一幕,便如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纷纷向吊篮掉落的地点蜂拥而去。 冯山自知这看似生机所在其实根本就是死路一条,他这会儿早已经通过不断的推搡游走到了人群边缘,而在逃窜途中也一直在收捡那些散落的军械,这会儿一手持枪、一手持刀,左肩上还搭着一副松松垮垮的甲衣,身边渐渐不再拥挤,游离在人群之外,口中则不断发出意味莫名的叫嚷声。 果然,眼见吊篮被乱卒争抢,城头守军当机立断斩断了那些连接吊篮的绳索,继而频频攒射城下,很快在这城楼区域内便堆积了大量的尸骨。 眼见城头守军如此疯狂杀戮,入城已是无望,那些乱卒们自然也不会再留在死地,开始绕城奔行。 而原本就已经脱离了队伍的冯山这会儿更得自由,直接猫在了城墙下的死角中不再动弹,乍一望去便如一条无甚出奇的尸体,这样能够让他最大程度的躲避开飞射的流矢,但也并不足以让他变得绝对安全,所以他也在眼观六路,扛着一具尸体在城墙脚下随时调整自己藏身处。 乱卒们被驱散奔逃后,城楼处总算是稍得冷清,不过这会儿晋军骑兵们也早已经冲到了近前,凶猛的弓弩箭雨将左近区域覆盖,也让郭时不能从容退入城内。 不过眼下形势已是如此,郭时即便是再退入城内意义也已经不大,直接就在城楼前号令将士据守,再次将身边数百卒众集结成阵。 晋军虽然冲到了近前,但是上有城头守军箭雨抛射,地面上又堆陈着大量的尸首,不利于冲锋,只能将随身所携带的箭矢向外泼洒。 郭时也一直在关注着敌军的攻势变化,虽然晋军的弓弩也可称是精良,但威力毕竟不如那些重械夸张,而且轻骑扫荡所携箭矢之类毕竟只是少量。 一俟察觉到敌军远程火力渐有衰竭,且隐隐有后撤之势,郭时心内已是一喜,两臂一振提起马槊高呼道:“随我反杀贼军!” 吼叫声中,郭时并其身边那数百精卒俱都提缰飞跃尸堆,向对面战阵中冲杀而去!虽然开战以来,他便处于绝对的劣势,但并不意味着连拼命的底气都无,要知道他身边这些嫡系的精锐那也是转战南北、杀人不眨眼的强兵悍卒! 晋军这一路轻骑数量并不多,不过只有区区两千余众,此刻收缩调整战阵,恰逢郭时率众冲出,局面一时间竟像是被胡军逼退一般。 “再射一程!” 萧元东见状后便又下令道,将士们纷纷拧腰回身将箭壶中所剩不多的箭矢射出。这一轮箭雨便不如最初时那样猛烈,但也对敌军的冲势造成了极大的阻挠,双方距离飞快拉开。 郭时虽然表现的勇猛,但也绝不是一个莽夫,眼见敌军已经被暂时逼退,也并不急于追赶妄求以弱胜强,而是引众于城外开阔地绕行一周而后返回城墙下,同时喝令周遭亲兵们散开,尽可能的再将那些城外溃卒们收拢集结一部分。 晋军西进以来,便如一柄利器直刺心房,强大的令人绝望。眼下将其前锋小作逼退,虽然更主要的还是对方主动的战术后撤,但是这也足以令长久压抑的郭时稍感振奋。 敌人退出之后,便在郊野中再作整阵集结,郭时心内一时间也是略有狂念滋生,他策马独行,望向对面敌军战阵,横槊于马背之上,口中大笑道:“太原郭时在此,贼将谁敢与我……” 突然,身下战马一个趔趄,郭时那吼叫声自然也是戛然而止,难以置信望向身下地面,那里原本几具人尸杂陈,可是就在马蹄将要落地之际,突然一具血rou模糊的尸体横里蹿出丈余,而后马蹄便直接卡在了尸体之间的缝隙中,被惯性带着向侧方倾倒。 原本以郭时精湛骑术本不至于因此不稳,可是他亲眼看到原本死的透透的尸体突然之间好像活了过来,心内发毛,就连颈后汗毛都陡然乍起,反应难免有些迟钝,待到回转过来,马身已经彻底倒向侧方地面,连带着郭时也翻滚落马。 “该死……” 冯山心内也是叫苦不迭,他好不容易潜行至此,再往前丈余便可以滚入一条浅壕,借着泥土掩饰爬出正面的战场,却没想到在这最关键的时刻郭时小作孟浪,恰好冲到了他所在的位置,若再继续装死被马蹄踏实,难免筋断骨折,自然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跃开。 战场上生此变数,对战两军俱都傻了眼。尤其郭时那些散开收揽乱卒的亲兵们眼见到这一幕,已是目眦尽裂,纷纷策马冲来。 “搏一把!” 冯山眼见此幕便暗暗咬牙,反手抽出夹在腋下的一柄战刀,直接向兀自翻滚没有站稳的郭时。郭时只听到耳边异响,下意识转头望去,只见一张狰狞到扭曲的脸庞陡然跃入视野中,他下意识要挥刃格挡,可是手中却是一杆丈余长的马槊,那槊杆还未离开地面,锈迹斑斑的刀锋已经直接斩上其人脖颈! 热血飞溅,冯山手腕一转本待割下死不瞑目的郭时的首级,可是刀锋终究太钝,而且郭时的亲兵们须臾间便要冲来。 电光火石之间,冯山也来不及再贪首级,恰在此时那跌倒的战马马足也从尸堆中抽出,挣扎立起。冯山顺手捞住缰绳,一刀斩在马臀,趁着战马吃痛前冲之际,翻身跃上马背,而后便死死环抱住马颈,直向王师方向冲去。 “真是好壮士!那是何人部属?速速出击接应!” 对面的萧元东也眼见到那壮卒于战阵中轻松斩杀敌军主将,忍不住眉梢飞挑,击掌赞叹,而后挥臂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