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花开荼蘼
太和十四年九月,北魏政坛一次前所未有的震荡来临,临朝称制近三十年的太皇太后在深夜薨于太和殿。 那一夜,北魏皇帝拓跋宏为她召集了三百名僧人在殿外彻夜诵读经书,希望能召回她即将逝去的英灵。到了月中天,太皇太后已神志不清,拓跋宏教符承祖召来太医,等太医进门的时候,她的双目放空,已然驾鹤西去。 她走的很安详,仿佛是睡着了,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这一生她都没这么安静宁和过,像是落入最甜蜜的美梦。 “太皇太后——”符承祖哀嚎,一头磕在地上,撞的脑袋上鲜血直流。他不仅为太皇太后而哭,更是为自己而哭。她的离世意味着他从此失去了此生最大的靠山,接下来的人生无枝可依,颠沛流离。 “孙儿答应您。”坐在床榻边的拓跋宏缓缓道,声音清明。他心道,我们之间的爱恨就此一笔勾销。只可惜她却听不见了。 拓跋宏站起身来,系上披风,带了一队轻骑出了宫。那队人是皇上的亲信,对那夜皇上出宫的事情守口如瓶,没人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拓跋宏赶在天亮前回到宫廷,宣布了太皇太后逝世的消息,站在高台上,他痛心疾首,泣不成声。满朝文武皆心有戚戚,不敢抬首。 太皇太后逝世后的五天内,拓跋宏恪守孝道,身着孝服。日夜守灵,滴水不进。一旁的大臣都纷纷劝阻道:“陛下的孝心感天动地,但是您贵为一国之君。要保重龙体,以江山为重。” 之后,拓跋宏谨遵太皇太后遗旨,逾月安葬于方山永固陵墓,一切从简,但是却坚持以帝王的规格将陵墓拓宽六十步。把方山附近的静月庵包括在内设为陵墓。 拓跋宏道:“孔子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亟。太皇太后于我如父如母,朕怎能不尽孝道。”随后他下旨要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满朝文武一律穿麻布丧服,平城禁止奏乐歌舞。 空前浩大的仪仗队出行向方山进发。哀乐响起,如泣如诉。不绝如缕;漫天黄纸。纷纷扬扬,如漫天杨花作雪飞。拓跋宏悲不自胜,一路随行,一直送到静月庵,停步于此。他决定在此为太皇太后诵经三月,超度亡魂。将国家大事交由朝中亲信代理。 “皇上真是至仁至孝啊……”王遇在门前望着拓跋宏在蒲团上打坐的身影,废墟之中寂静无声。 拓跋宏倏尔张开眼睛,望向高高在上的泥塑佛像。他不像他的父亲,他敬畏佛理,却不信佛理。他相信人死如灯灭。只会变成一堆白骨,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但是此次此刻,他愿意相信这世上是有鬼神之说的。 如此,冯润的灵魂一定在此处游荡,从未离去。可是,为何他心中空空荡荡的,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 没有她,他的心中无魔无佛,无爱亦无恨。那一夜,他此生最爱和最恨的人在同一天离去,他们怎会知道他的眼泪为谁而流?不过有幸在同一天,他才不必苦苦压抑,可以为他此生挚爱痛哭一场。 凉风吹过,暮鼓晨钟,杳杳的钟声惊得绿叶簌簌而下。山中岁月长,离人春衫薄。 洛阳冯府中,冯熙老泪纵横,为他的亲meimei冯淑仪在庙堂中高处安放了一个灵位,又哆哆嗦嗦在冯漪旁边放了一个灵位,上面竟空无一字。 “老爷,真的连尸身都找不到吗?那可是我们的女儿啊……” 常氏捂着嘴,哭起来亦是一枝梨花春带雨。 “陛下已经自行将她安葬在方山,她既然嫁入皇家又舟车劳顿带回洛阳成何体统!”冯熙手微微碰触那个无字灵位一下,又闪电般缩回。 “不,只要一天我没见到润儿的尸体,我就一天不肯罢休。望苍天怜悯,把润儿带回我这个可怜的母亲身边。” 冯熙揽住她道:“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常氏伏在他肩头泪水涟涟。他怎会知道她为了保持容貌不老,长期服用息肌丸,早已不能生育。冯风自小被养在深宫,冯润是她唯一的孩子。 冯润隐隐约约在梦中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微弱如鬼魅的一阵风在四周飘来荡去,忽左忽右,没有形体。 “是谁在叫我?” 黑暗中,有一根杵正在一个木鱼上下敲击。突然一束光照亮了蒲团上的人,白衣胜雪,神采风流,只是脸色苍白,面容瘦削。 拓跋宏! 她魂牵梦萦的人!她欲扑到他面前搂着他,却被那道光弹开,似乎冥冥有一种力量让她无法接近拓跋宏。 “是谁?”她寻着那束光芒往上看去,是静月庵中的那尊佛像,眼睛发出柔柔的光芒镀在拓跋宏的袍子上。它亲眼看着她是怎样一个一个逼死了静月庵中的尼姑的,它知道,它什么都知道。 拓跋宏口中念出的经文让她身心俱灭,魂飞魄散。 “不不!”冯润如同厉鬼般尖叫,“是她们逼我的!她们该死!”冯润捂住耳朵步步后退。 那尊佛像眼神怜悯,如俯视世间最卑微的蝼蚁般俯视她。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冯润自己也难以置信,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在静月庵中的那一夜,静慈也是说着这句话杀死静航的。 原来她和她们一样!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你和你最讨厌的人是一种人,你却不自知。冯润继续后退,骤然感到有芒刺在背。她木然回头,发现身后站满了满脸是血的人,有静航、静慈、静心……把她团团围住。她们整个人都是黑的,立在这儿,变成了黑暗。 “陛下!陛下!”冯润惊惶地想到拓跋宏那儿躲一躲,却怎么也冲不破那层无形的墙壁。她拼劲全力向那道墙撞去,浑身的骨头都快碎了,一阵血腥之气从胸口涌上来。 冯润猛地坐起身来,吐出一口乌黑浑浊的血,一个人轻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猝不及防的阳光落进眼帘,她眯着眼,打量着身边的两个人。 高怀觞俊美的脸颊近在眼前。他缓慢垂首拔下冯润身上的银针,道:“你身上的淤血总算是清干净了。一命换一命,我们两清了。”
扶风推开高怀觞坐在她面前,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有哪儿不舒服吗?” 冯润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指尖的鲜血,喃喃自语:“我居然还活着……” “如果不是他送你来隐秀山,你早死了。”高怀觞把银针收回布包中。 “如果我死了该有多好,这样我就可以重新来过。我的手已经脏了……”她已经无法再接近他。 扶风用手帕细细擦干净她每根手指,牵起她的手轻贴在脸上,眼神真切,道:“你的手一点也不脏。就是这双手擦去我脸上的血污,让我像人一样活着,这么温柔的一双手,怎么会脏呢?” 冯润睫毛一动,泪水无声地滴落。 无论如何,她还活着,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高怀觞这人嘴硬心软。每天不讽刺她一番,他心里是不会快活的。但幸亏如此,让冯润的人生有了生气。一个月下来,在他高超的医术的调养下,冯润的身体日见好转。 夏秋之接,花开荼蘼花事了。高怀觞的山居中有四季的花,这个时令仍有群芳吐艳,万木争荣。白缎子似的花瓣中妆着嫩黄一点,如海棠褪去残妆,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朴素之美;叶子丝丝绕绕好似一蓬葱葱茏茏的绿篱笆,给萧瑟的居所添上一抹绿意。 清晨,绿油油的叶间坠着一颗颗红嫩嫩的果子,娇小可爱。冯润摘下它放进嘴里,又酸又涩,让她的小脸皱成一团。 “哈哈哈哈……”在一旁锄草的高怀觞见状大笑起来,“你还真是不怕死。我这院子中什么都有,万一你吃死了,我可不出棺材钱。” 冯润赌气地摘下一颗,放到高怀觞的面前,回击道:“你是个大夫,我相信你。” “你没听说过,大夫有时候也是屠夫的一种吗?” “算了,我说不过你。”冯润蹲下身,扫视着墓碑,“她是谁?” 高怀觞的眼眸一暗,幽幽叹道:“我的jiejie。” “她是怎么死的?” “家族病。”他冷冷回道,仿佛在说另一个的故事。 冯润回眸端详着他年轻的脸庞,心想着:他这么年轻,他也会死吗? 世事弄人,有人一心求死却死不了,有人努力活着却死了 到了第二日,冯润早早起床,围着坟墓转来转去。 高怀觞一把拽住她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已经转了得有五圈了,你是要盗墓吗” 冯润莞尔一笑,回道:”我是在播种啊。” “播种?” 见高怀觞无法明白自己的意思,冯润展开紧攥的手心,里面果然有一些细碎的褐色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