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喝骂

    九十三喝骂虽是单独坐在雅阁内，薛蟠却仍恐隔墙有耳，遂故意将话说得含糊。听他如此说，贾琏会意，故也将些字眼抹消了，压低声音，遮掩着告诉他明白：“你只晓得上头要查，自然是那位说了算的——”说至此一拱手，方又道，“可却不想，又另有一位说的话，比那位更金贵呢。”薛蟠遂问是谁。贾琏笑问道：“你在你家里，听谁的话？”薛蟠答道：“自然听我母亲的。”闻言，贾琏一拍脑门，说道：“该死，原是我一时忘了——我再问你，宝兄弟在家里，最怕谁来的？”薛蟠笑道：“自然是姨爹。”因明白贾琏先前话里所说的“那位”云云，实是指代皇上。当下一琢磨，便明白过来。却又另生出不解来：“论起来，太上……不是已移于别宫静养了么？如何还cāo)心这些事？”贾琏道：“虽说如此，到底他老人家一发话，那位也不能不听。我听里头传出的话儿，似是因那位义忠……倒得太快，老人家便有些不忍。说那原是当年倚仗提携的要人，眼见落到这下场，实在不堪。又见更牵到了其他无辜之人，他老人家原是慈悲心肠，当下越发不忍心。你没见前，他老人家冒着天寒地冻，龙驾亲回来了？既得他老回来，又是这个意思，兼之今上最重孝道，还有甚么不了的呢？”经他一提，薛蟠自家再细细一寻思，便砸摸出些味道来了。因又悄声问贾琏：“那照这么说，此事既是太上……发了话儿，要力保旧部，那天家……便就此罢手了？”贾琏摇摇头，说道：“连月来声.势浩大，哪里是说丢手就丢手的？总得找道台阶，一步一步挪着下来。”见薛蟠手指轻轻叩着桌子，面有.沉吟之色，便笑道：“薛兄弟放心，无论上头如何，横竖咱们家历来小心当差，从无差池，自是八风不动的。况且还有姨妈家在，包准误不了你的生意。你一个自在人，何必自惊自怪的，白给自己担上许多心事！”说着便收声举箸吃菜。瞅着贾琏神颇不以为然，薛.蟠便不再多说甚么。横竖已得了话儿，过后再找他人细细的往这方面打听，不愁不得准信。便也笑着布让一回菜品，寻些他事来说。一时说到祭田之事上，不免恭维了几句，不外得力能干，照应族中周全等语。正说得来兴，因见贾琏先时还含笑听着，后那笑意.便渐渐把持不住了，只管抓起酒盏，一杯接一杯灌下。薛蟠见状不免深以为异，因想贾琏刚了了族中差.事，听闻还很得了贾母、贾政等的褒扬，如何这会子反有些意兴阑珊，借酒浇愁的意思呢？不由问道：“琏二哥可是有甚么烦心事？不妨说上一说，由弟代为开解开解。”贾琏听他问起，苦笑一声，并不答话，只是手上的.酒却灌得更快了些。片刻功夫，备下的两壶酒便空了。却犹自双眼泛红，抖索着手倾了几下空壶，见已是滴涓无存，便一把甩在桌上，又扯着嗓子叫人送酒来。薛蟠见此，忙上.前劝止，说道：“琏二哥，仔细酒多伤，先喝碗茶醒醒酒再说。”贾琏却恍若未闻。他原本量好，这番却喝得太急了些，一时酒气上涌。先前还只管忍着气，及至现下醉意横生，再不理论，一股脑儿将心事全抖落出来，遂扯着薛蟠絮絮说起来听了半晌，薛蟠方才晓得他这般是为何缘由：原是这几贾琏为祭田之事奔忙，又去向偏房的人说合，进出便未免频密了些。不想那天，偏房的姑嫂们说着闲话儿，却恰好被他听见了。贾琏先时还只道这些娘们儿在背后议论自己风流俊俏，心中还有几分窃喜。谁知站住脚悄悄一听，却尽是说他行事绵软，温吞拖沓，全无凤姐的爽利劲头。其中又有个说的犹为刻薄：“原先还说他府里无人，如今看来，果然如此。若不是爷们儿上不来，也不会让个辣货专断独横的总揽了大权，弄得咱们现在连门上不敢上。依我说，他们夫妻两个换换才好呢。”后头还有许多话儿，贾琏却已再听不下去，赶紧悄悄走了。回去后越想越气，再回想往景，可不正是如此？凤姐不独管着府中内务，近来更是凡与银钱沾边的事，纵是外事，不归她管，也必要向他盘查个清楚才肯罢休。自己若偶然应得慢了一声儿，便又要招来一顿刺儿。先时诸般种种，贾琏还当是贤妻精明强干，虽则醋大了些，许多事上却令自己少了好些心力，也算是功补于过。但听了上头那段闲话儿，未免越想越窝火，心道堂堂正正的汉子，在屋里陪小心哄着婆娘也罢了，没个还要将脸丢到外头的理，甚而还闹得合族皆知。心中既存下这口怨气，虽一时无由翻脸，言语行动间不免便带了几分出来。连着几，摔碗砸杯的拿下人来作筏子。凤姐先还不理论，后渐渐觉出他隐怒含怨来，因不知这邪火人何而来，便问了他几句。却得责琏冷脸相待，冷言相回。凤姐好心反讨臊，当下也上了气。虽未明着开吵，到底各自夹枪带棒的互对了几句。当晚凤姐便赌气同平儿一屋子去睡了，至今仍未回转。他一行说，一行抱怨。旁边薛蟠听着也怪替他愁的：依凤姐掐尖要强，逞能好胜的儿，确是容易压了别人一头去。但贾琏自家也有些不妥当，也怨不得凤姐时时含着醋刺他。两口儿若再这么着磕绊下去，将来势必小吵升级为大吵。若想和和顺顺过下去，无非一个忍字。然则谁个肯忍呢？一位琏二爷，一位凤，于夸耀争强这一层上，两人倒是意外的投契。这几年也是凤姐刚过来，贾琏尚可软款以待。待子再长久些，积月累的怨气一大，如何还肯忍让呢？待贾琏夹三倒四的将心事诉完，薛蟠忙着人端了醒酒汤来喂他喝下，又松扣子绞巾子的忙乱一回。待见他有些清醒的样子了，便慢慢劝道：“琏二哥，你同我那表妹打小儿也是曾见过的。难道还不晓得她那子了？你们两个既做了夫妻，往后便该同心同体才是。便是彼此有些子小毛病，睁只眼闭只眼，忍一忍也就罢了。外人闲磕牙的事儿，随说随丢。到底他自家的事尚结不了，谁还当真记着人家的事呢？”历来人见两口子分争，皆是劝和不劝吵。故此这些话贾琏听了也不甚在意，只觉失言将家事说出来，白教人看了笑话儿，未免有些面上无光。忙遮掩道：“酒后失言，全教薛兄弟听了无稽之言，失了酒兴，该死，该死！”薛蟠连道无妨。两人又略坐了一会儿，到底兴致已失，且贾琏因酒后一时忘，将心事都抖了个底儿，心下便觉得老不自在。打着哈哈说过两句闲话儿，便借口还有事务，起告辞走了。留下薛蟠，另吩咐伙计做了鱼翅并几道小菜来，替他装上，交由家人提着一道家去。那天探劝过一遭后，惜虽说隔便去探看秦氏，到底心怀芥蒂，到了子又改了主意。如此推延了两后，自家也觉得不成样子。且晓得无论如何，走这一遭儿必是免不了的。这遂将心一横，也不要丫头婆子服侍，只便往宁府而来。临到了秦氏门口，却复又打起退堂鼓来。犹豫片刻，便往尤氏那里去，预备叫她一同过来，给自己做个伴。这边秦氏抱病，先头不但瞒着府中长辈，甚而连尤氏也一并瞒了。因尤氏知道她向来月信不准，长滞久留，已是常事。故先时便只说又犯了这病，来看了两回，也不甚在意。及至后来，见秦氏总是不好，不免cāo)持着亲去为她延请大夫。请知大夫请来后，素来柔顺的秦氏这回却犯了倔，一口咬定自己无事，只再多歇几便好，总不许大夫近诊脉。见她如此坚拒，再打量她病中光景症侯，尤氏便不免渐渐的动了疑心。这终是捺不住，将秦氏贴的丫头叫来，又将屋里下人尽皆支开，连院子里也不许留下。末了关上房门，低声盘问她。谁知盘问半，瑞珠只是垂头不语。任尤氏细言垂问，或是高声命令，总是不吭气儿。说至唇干舌燥处，尤氏不免发了狠，说道：“你们打量我是死人呢？该晓得的我都晓得，连你主子如今这病的来头我都晓得！你若是想落个好，替你主子分忧解难，助她将这孽胎去了，便赶紧点个头，把详告诉我知道。若只管这么硬着不说话儿，你便守着你主子天天夜里一道哭去罢！”听了这话儿，瑞珠上一阵颤抖，唇齿开阖半晌，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却是：“在说甚么？奴婢不懂。”见她咬定不认，尤氏一时气极。想到自己为求合宅安宁，不惊动给旁人知道，竟还要来替贾珍料理善后的糟心处，饶是多年的隐忍子，也不火气翻涌。再思及自己忍气吞声，只望保全合家子的清白名声，不独事主却还不承，连下人也欺软怕硬的同自己杠上。那火气便烧得益发旺了，张口便骂道：“你这下三滥挨雷劈的小娼妇，也不打量站在谁家里、谁给你吃饭穿衣。原是家生家养的奴才，如今竟成了一头向外的白眼狼！你既夜服侍着她，她子如何，你竟敢说不知？果然是不要脸的主子，才调教出你这忘恩负义的娼妇！话都挑明了，还只管说晓不得！她肚里多了一块，天天吐得根什么似的，你还晓不得？！”尤氏喝骂着，正寻东西来打，却忽听后头哐当一声，紧闭的门板随即被人大力推开。尤氏先听声响，还以为是贾珍闻讯过来了，气焰不觉便减了一半。及至看清来人后，立时惊得呼吸一窒，什么话儿也说不出来了。房门洞开处，只见惜站在槛外，死死盯住她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