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在东山龙宅的附楼，陆达慧冲完凉，正在晾晒头发，龙潜就来了。 “天冷怎么还洗头，小心着凉。”龙潜笑道。 陆达慧没理他，反而是陈义天又烫了一盏杯子，对龙潜笑道：“来，喝一杯。这可不是你府上的茶，这是我今天在喜悦茶行买的上好建瓯水仙。” 龙潜坐下来，两指捏起半个乒乓球大的白瓷杯细细观赏了一番，浅浅一抹橙黄。待喝下去，龙潜很是回味了下，才淡笑道：“还是很想念当年天爷的凤凰单枞，希望明年春天就能喝到新茶。” 闻言，陈义天就笑了，自品了一杯，道：“你真是个急性子，说风就是雨，这可都快新年了。看最近的天气，估计明年气候还不好。后年能喝到，我就谢天谢地。” 正说话，“啪”一声，陆达慧已经摔了手上擦头发的帕子，冷冷道：“陈义天，你少拿那两个钱的烂茶叶丢人现眼，人家龙区长吃的是日本进口上等茶。过来帮我把分岔剪剪。”陆达慧托着头发，发梢有些发黄分岔。 龙潜知道这是陆达慧不待见他，便也不留，只道：“我让厨房煮了芝麻汤圆当宵夜，一会儿就端来。”陈义天要送他，被他拦住，悄悄道：“我又哪里惹她不痛快了？”陈义天不回答，只摸着鼻子无奈地笑。 待龙潜离开，陈义天坐到陆达慧身边，就着灯光拿小剪刀挑着头发丝一根根地剪掉分岔的地方。 “慧慧，相信我。”陈义天突然道。 “嗯？”陆达慧以为自己听错了。 “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 陈义天便不再说话，陆达慧也是莫名其妙。 当晚躺在床上，陆达慧有心要把在方便医院的事拿出来和陈义天好好捋一捋，可架不住他撩拨。在这事上头，陆达慧总不是陈义天的对手，对此她除了忿忿不已小猫似得在他背上挠上两爪子外，毫无办法。情到浓时，陈义天同往常一样闷哼一声射到体外。其实老早陆达慧就觉出陈义天的不对劲，在大岭山他们又发生关系后，只有前几次陈义天会一直埋在她身体里，后来都浇在她小腹上，她原想问他，可总有些事情打岔就搞忘了，再后来她想他们现在这个境遇确实不适合再要一个孩子，便也不提，就怕一说反而他天天惦记这事还真搞出个孩子来。 现在，陆达慧早化成一滩水，却还记得他的初衷是故意撇开方便医院的事不谈，哼哼嘤嘤地挥拳揍他——像是一团棉花拂过陈义天的臂膀。 “慧慧——”陈义天带着她一个翻身，使她半趴在他胸膛上，“我们再生一个小孩好吗？” ............ 没有得到回应，陈义天以为她没听到，于是撑起身子半靠在床头，让陆达慧趴得更舒服些，一手抚着她裸露的脊背，慢慢说道：“慧慧，等过两年生活好一些，再给我生一个小孩好吗？” 陆达慧哭了，肩膀不停地颤抖，从最初的默默流泪，到后来把脸整个埋在他胸口嘤嘤啜泣。她害怕念平和诗隆真遭了不测，那即便以后他们再有多少个孩子都不再是念平和诗隆。这话她却不能跟陈义天说，因为说了除了让他再心里难受外，起不来任何作用。陈义天由着她哭，只是揽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好似想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可陆达慧这哭起来没完没了，陈义天心里也烦躁起来，松开她，伸手去拿床头柜的烟，发现只是个空盒。他现在抽烟很少，只有和金先生在一起时才抽，所以什么时候完了也没注意。陆达慧还在哭，哭得有点晕头转向，陈义天便放弃了抽烟的欲望，拇指抹着她脸上的泪水，怎么也抹不干，叹道：“从来不知道你眼泪这么多。”他还想说的，可突然想到赵怀富曾经跟他说他失踪的那段时间，陆达慧就是怎么哭过来的，便住了口，一翻身又把她压到了身下。 这一次等陈义天完事的时候，陆达慧早昏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临近中午。不过陆达慧倒没再向陈义天问方便医院的事，也没跟陈义天提要不要孩子的事。而后两天，方便医院院长被秘密缉捕，这事谁也没向陆达慧提起，当然外头的国家大事也没必要向一个妇人提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迎来了1944年1月1日。这一天，市政府在大礼堂举办迎新舞会，因为金先生和龙潜的关系，陈义天和陆达慧也有幸参与。 以前陆达慧也参加过类似舞会。现在她穿一件玫瑰粉的金丝绣绒掖肩修身鱼尾长裙、裹着黑狐狸毛的披肩，镇定地挽着陈义天的胳膊缓缓地走进大厅。衣服很漂亮，可挡不住她缓缓的步调，沉静地仿佛心死。 是的，心死，不是像水中溺亡那样还要挣扎一番，而是瞬间猝死，没有一点征兆，连身边最最亲密的人都没有发现她的异状。陈义天只说她终于不瞎折腾了，乖起来娴静如水。可陆达慧心里清楚，她既不是心死也不是变乖了，而是认命——做一个像爱梅一样的女子吧，不参与所有的外界俗事，只安静地看着心爱的男人或者飞黄腾达或者自取灭亡。 就在陆达慧在陈义天身边乖巧地扮演花瓶的时候，一个穿西装打领结的男人向他们走来。耀如！陆达慧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快得她都没反应过来是左眼皮还是右眼皮。这是他们这次回广州后，第一次和耀如见面。 “天爷，嫂子。” 看着耀如信步而来，陈义天眼带询问地看了一眼陆达慧。陆达慧不得不低声耳语：“耀如，也是你以前的兄弟。”“兄弟”二字，她说得有些犹疑，不待陈义天提出疑问，耀如已经走到他们面前了。 “刚才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没想到真是你们！我早听龙区长说你们回来了，不对，很快就不是龙区长了，诶——刚刚那句你们没听到——”耀如一副你们懂的笑容，“我是想早点来拜见二位，可不是出差就是开会，期间还和鞠良浩那小子干了一架。”这时耀如又压低了声音，“就是你们在白云山那会儿，幸亏......” 耀如热情地还想继续说些什么，龙潜急匆匆过来，他似乎对自来熟的耀如没多大好感，直接忽视了他：“怎么才来，我一早就叫司机去接你们啊？” “慧慧原来准备好的裙子出了点问题。”陈义天说时，宠溺地对陆达慧一笑，陆达慧倒是很不好意思地埋下了脑袋。 临出门时才发现原来准备的旗袍跑了丝，陆达慧心里暗松一口气：正好不用去应酬。陈义天一见她瘫在沙发上不动弹，忙从柜子里搜罗出一堆早前做的还没来得及穿的裙子，每一件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媳妇儿，达令，裙子虽好看可比不上你倾世容貌。去吧，随便穿哪件都绝对是舞会第一美女！”无耻谄笑的样子跟诗隆讨糖吃时有得一拼。“你呀！”陆达慧忽地从沙发上坐直身子，探出双手捧起他的两颊使劲揉捏。五官皱成一团的陈义天还不忘使命地哀嚎：“媳妇儿，媳妇儿，我们先换衣服去舞会，回来我任你揍！” ............ 这时候龙潜的问话不过是随口一句，并不是真心想知道答案，只道：“快跟我过去吧，先生在那边，正好给你介绍几个重要人物。” “你跟我过去吗？或者先去餐台那儿吃点东西。”陈义天问陆达慧。 “我去吃点东西，你们的谈话总是很闷。”陆达慧松开挽着陈义天的手。等陈义天和龙潜离开视线，她立刻对耀如正色道：“跟我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半封闭的阳台处。 “你想玩什么花样？”一到避人处，陆达慧不由自主地先声夺人。 “我？”耀如笑笑，“你是在担心吗？这可不是我认识的师姐。你什么时候这么没有自信了。师姐，你可是我的偶像啊！千万别让我失望。” 陆达慧心里一惊。如果不是耀如这声“师姐”，她早忘了血狼，早忘了曾经刀光血影的生活。 “你应该知道义天失忆的事，我也不期待他还能记起什么，所以前尘往事成云烟，现在我们只想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完下半辈子就好。”陆达慧顿了一顿，慢慢松开握紧的拳头，对耀如淡然一笑，“你刚说的话，我半点没听懂。” “是我胡说八道，陈太太没听懂是应该的。”耀如往后退了半步，歉然地向她鞠了一躬。 陆达慧忙颔首还了个礼：“我去更衣，失陪。” 陆达慧当然不是真去卫生间，她只是需要一个人静静。出回廊进花园。花园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半影在芭蕉树畔，愈发显得花园清旷深幽。陆达慧坐在铁艺长椅上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下意识地一抬头就见一颗黄铜色子弹流速旋转而来，唬得她浑身一颤，等待子弹透骨穿心。安静得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 陆达慧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首先，她不可能在只有摄氏2度的室外穿件绒裙睡着，所以那颗子弹不是梦；第二，她就是不愿意胡思乱想才一个人躲出来放空脑袋的，所以那颗子弹自然也不可能来自对曾经某次任务的回忆。 又一阵冷风吹来，陆达慧始觉得手指已经冻得发麻，不得不起身回大厅。在进入回廊的时候，她突然改变主意往茶水房去，她需要找些热水烫烫手。在茶水房门口，陆达慧被从后而来的侍应生不小心撞了一下。这小伙子端着残酒来不及给陆达慧道歉，埋头匆匆往前赶。陆达慧惊得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成功阻止自己惊呼出声。 分明是欧海啊！ 欧海走到回廊拐角的地方，回头向仍然呆愣在原地的陆达慧轻轻一点头，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有些人天生具有侠义精神，这是和骨血融合在一起的，而非能随时间地点境遇有所改变。很显然陆达慧就是具有这样精神的人。在深呼吸一口冷空气，压下急剧亢奋跳动的心脏后，陆达慧脑袋里已经有了一百种预案——是用“血狼陆达慧”的思维去计划的——而早前的所谓认命被她扔到了九霄云外。 陆达慧回到大厅，达官贵人们已经翩翩起舞起来，她环视了一周没有看到陈义天，便走到餐台边，一边小口吃着和果子，一边把大厅里的男士和活跃的女士暗暗记了一遍。 这时眼睛瞄到靠墙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处疾步跑下两个年轻人，虽然也是西装革履，但看他们神情和动作，陆达慧肯定这两个不是警察局的就是76号的人。他俩刚跑下楼，躲在楼梯间喝酒的耀如便钻了出来，三人耳语一番，那两个人继续贴墙快步往外面走，而耀如则转身往旁边小厅而去。 没一会儿，陈义天、龙潜和雪瑶，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从小厅里鱼贯而出。陈义天一眼就看到了陆达慧，笑盈盈地走到她面前，携着她的手，笑道：“等久了吧？” “还好。他们怎么走了？”他们是指刚出去的龙潜。 “有点事要处理。”陈义天忽然往后退了半步，向陆达慧伸出右手，“美丽的小姐，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陆达慧欣然答应，一曲舞毕，龙潜才又回到大厅，已经没有了方才紧张的情绪。陆达慧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他们抓到欧海了？虽然心里狐疑，面上却毫不显山露水，在陈义天身边维持着她优雅得体的笑容。 这时候，音乐声停，小厅的门再次打开，金委员及另外几个委员陪同张市长、陈省长和日本驻广州事务所的中野参事官出来。 “你刚和那些在一起啊？”陆达慧压低声音问道，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陈义天斜眼看了眼她夸张的表情，终是忍不住宠溺的笑了，像拍小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同时脑袋紧贴在她耳边小声道：“真乖，继续。” “啊？” “小厅里别有洞天，我哪能和那些大人物坐一起。” 陆达慧还想问什么，只听周围一阵鼓掌声，原来是司仪请市长上台讲话，市上首先是感谢中野参事官和省长莅临舞会，然后是对过去的总结和未来的展望。 这时候，陆达慧已经开始神游太虚，突然出现的欧海让她念念不忘。原以为会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yin的多年兄弟，说叛国投敌就叛国投敌，何况是年纪小小脾气急躁的欧海呢？陆达慧一方面既希望欧海还坚持着曾经的理想，一方面又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也许他真是为一口饭在这里做服务生呢？那么那些人是在追查谁呢？ “......恭喜龙潜兼任宪兵第四大队大队长......集训后上任......” 听到熟悉的名字，陆达慧第一反应是去看耀如，他刚刚应该就是说这件事，不过好像有些差错，不是调任而是兼任。果然，耀如的脸色有些难看。陆达慧真猜不出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不共戴天的矛盾，不过她知道龙潜是一步步地降职，一步步地靠近了权利中心。她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冷吗？”陈义天关切的问道，“要不等一下我们先回去，龙潜今晚估计够呛。” 如陈义天所料，龙潜当晚没回来，他不仅当晚没着家，接下来两天都没出现过，不过依照日本的传统，新年头三天都是休息日。当然龙宅里也没人大惊小怪，用脚背都知道他们的龙先生肯定是在雪瑶小姐的公寓里鬼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