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农庄
赵家有两处庄子,分别交给张福家的两个儿子打理,这回要搬去的,便是张源张源打理的这处。庄子有地一千多亩,农户二十多家。在这个时代,大部分农户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的,种的地都是地主家的,比如赵老爷,虽然他不是专业的地主,但他却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地主。这些地与庄子套在一起,主人家买卖的时候,便会连带着地与庄子一起买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靠地为生的农户们,也便被跟着买卖了。 这处庄子所在之地较为开阔平坦,北面靠山,山脉向南延伸出缓坡,有小河在山脚下蜿蜒,庄子便被健在缓坡的凹陷处,背山面水,小河将属于庄子的土地一分为二。农户们的房屋如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赵家的宅子,房子与房子之间有小路,路边有花草,淋了雨,颜色极好,这些鲜艳浓郁的绿色,衬得农户们灰压压的土墙房子都可爱起来。 赵家的房子是一所大的四合院,这样的房子建到郊外便不值钱了,像这种四合院若不是带着地皮,只怕不如县城里的茅草棚价格高。也正因为不值钱,所以反而各种尺寸都偏大,地大,房子也大。围墙一人高,****墙面已经斑驳了,顶上砌着一溜儿青瓦,正中是一扇老旧的双页木门,自木门而入,迎面是一扇高大的照壁墙,墙的正中崁着一大块雕花青石板,雕着富贵牡丹。墙边上种着青青翠竹,竹下是稀疏的鸢尾花。墙两侧是通道,绕过照壁,墙内是宽阔的院坝,地上铺着青石板,照壁正中对着的便是堂屋,里面供奉天地君亲师的香火,正中摆着大八仙桌,靠墙的两边又各摆着一张小桌和两把太师椅,堂屋是吃饭喝茶接待外客的地方。堂屋两旁各有一门,通向左右两间主屋。除了照壁和堂屋这两面,其余两面则是厢房。堂屋右边的主屋是赵老爷和赵夫人的房间,左边的主屋空着,留给赵存旭回来后住,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赵存旭回来后没多久这庄子就又空出来了。其余的厢房,张福两口子一间,高岚一间,邱媛一间,小厮赵喜一间,小春与吉祥一间,贞娘一间,张源两口子一间,他家的俩小子一间,还剩下两间一间上课用,一间摆放一些杂物。在右边的两间厢房之间,有一条通道,通向后院,后院里另有两排较矮的房子,和一个长满杂草野花的小院儿,外围用稀疏的树枝编成栅栏,房子里养着家禽与家畜,一开门便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粪味儿。 因为下雨的缘故,院子的地上到处都是小水坑,一不小心便会溅一身的泥点儿,脚也湿漉漉的难受,这样的天气吉祥并不喜欢,只呆在屋檐下,看其他的孩子们玩水。大人们则忙碌地归置东西,搬家一趟好多东西都需要整理,没有一天半天的时间是理部出来的。 院坝四周的角落里,开着蓝色和白色的鸢尾花,衬着失去白色的墙壁,加上雨水的浸润,看上去就像一副对比度极强的画,就连屋顶的青瓦,都黑得十分纯粹。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儿、家禽的粪味儿、新鲜的树叶味儿,混合在一起,是一种农村特有的气息。 张福的三个孙儿狗子、二狗子、毛狗子,因在大宅子里上学,被层层规矩束缚着,早就憋闷的慌了,这会儿像放出来的野马一样,光着脚满院子乱跑,见水坑就踩,一院子都是他们哈哈的笑声,和光脚踩到水坑的啪啪声。小春虽然规矩地站在吉祥身边,但她的魂儿已经飞到院子里去了,只盯着撒野的那三个小子,一脸的羡慕,吉祥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待小春回过神来,吉祥笑道:“要不,你也去蹦跶一下?”小春收起脸上的羡慕,朝院子里白了一眼,转头看着吉祥道:“跟野猴子似的,有什么好?我才不要去呢。” 晌午时分,张源媳妇儿煮好了午饭,招呼众人去吃,于是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从屋檐底下走去堂屋里吃饭,这种房子的屋檐很宽,两人并排走都不会觉得窄,地面也高出院子一步,所以雨水不会溅到这上面来,地上干干净净的。张源媳妇儿往桌上摆了六福碗筷,赵老爷见了道:“大家都一起吃吧,从今往后便没那么多规矩了,大家在一个院子里,还煮两种饭,麻烦得紧,以后都一起吃饭。恩……”赵老爷估计了一下家里的人口,又道:“摆两张桌子吧,女眷单独一桌,大家一屋子吃饭,也热闹不是?” 张源媳妇儿觉得这有些不合规矩,有些迟疑,赵夫人道:“老爷说的是,大家一起吃吧,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讲那些虚礼做甚?还不如省下些时间和力气,做其他的活儿呢。”张源媳妇儿见主人家都这么说了,于是也不再坚持,去厢房叫来丈夫和公婆,以及那三个野小子,又一起搬来一张八仙桌在堂屋里摆了,这才开始上菜。 午饭过后,张源媳妇儿收拾屋子和桌子,其余的人继续归置搬来的东西,一直到天蒙蒙黑,才总算都归置好了。吉祥的东西都是贞娘收拾的,又有邱媛帮忙,所以并没有去添乱,而是摆了张小几在屋檐下画绣样。这些绣样暂时还没有商业价值,不过吉祥知道,总有一天这些东西是可以变成银子的。 待到炊烟升起时,院子外便能听到农户们的欢声笑语了,冒着雨做了一天的农活儿,这些人却还有力气说笑,唱歌,且中气十足,隔着那么高的围墙都能听出来他们的欢乐。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知道的少,所以反而比这些见过世面、享受过生活的人更容易快乐。这些人也更懂得感恩,只要你对他们好一点点,他们便会感激不尽,真心以待。 乡下的生活并没有吉祥想象的那么辛苦,虽然吃穿用度比起在县城时差了许多,但吉祥发现,她开始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了。这里什么都开阔宽广,宽阔的稻田,宽阔的道路,走在乡间,会生出一种整个心胸都宽广起来的感觉。吉祥原本不喜欢像个五岁孩子般的玩耍,她更喜欢像前世一般,宅在四合院里,写写画画,但是自从跟小春出去野了一回后,她便爱上了在田埂上疯跑的感觉,迎着风,稻香扑面,飞鸟惊起,蚱蜢被吓得直往田里跳,跑一阵后便出了一身的汗,然后去小河里,捧一把清水洗脸,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吉祥每次去外面玩耍,都会有农户家的孩子远远地看着她,如果吉祥试图靠近,他们便会飞快地跑了,起初吉祥认为那些孩子是害怕她,怕她是扫把星,会牵连到他们。后来听二狗子说了才知道,那些孩子是没见过像她这么干净漂亮的女孩儿,又加上她是小姐,所以一个个的都有些自卑,不敢靠近她。吉祥也不想去刻意的接近他们,毕竟她不是真正的五岁小孩儿,不可能真的与一群小毛孩子玩到一起,只是偶尔见他们远远注视她的时候,会冲他们微笑。 从前住在县城的时候,李寡妇从来没到赵家来过,倒是贞娘带着吉祥去过一次,却因为在那里碰到了歇斯底里的凤仙,而从此绝了再去李寡妇家探望的念头。凤仙已经是近乎半疯了,见了贞娘和吉祥,一会儿哭着说抱歉,请求原谅,一会儿又痛骂贞娘不是个东西,害她被李想赶出来,一会儿又骂吉祥,说她不该生下来,害得他们一家人不得团聚。
世事有的时候真的奇妙,吉祥明明不是真的扫把星命格,而是凤仙贿赂了算命先生后得到的伪命格,但李想因为相信了这个命格,而今落得家庭破碎,他因一直无法再娶而意志消沉,终日饮酒作乐,从前的英俊青年如今已是邋遢酒鬼了,因家中没有了当家人,丫鬟仆妇都走了个精光,凤仙生的儿子因无人看管,掉进水井里淹死了。凤仙被赶出家门,与女儿流落在外,艰难度日,如今是百病缠身。如果当初她没有去陷害吉祥,李想便不会赶走贞娘,即便不喜欢女儿,也会让吉祥平安长大。如果贞娘没有被赶走,那么赵存旭回来后,李家便会因此而门庭生辉,说不定李想已经得了实惠,做个什么小官儿,即便不做官,起码也不会狠心地将凤仙和她的女儿赶出家门。那么,这个家虽然不完美,却依旧还是个家。凤仙的谎言,如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下之后引起一连串的恶性反应,最终导致了李想家破人亡。 赵家自县城搬到乡下后,第一个登门的客人便是李寡妇。吉祥抱着李寡妇的脖子撒娇道:“干娘为何这些年都不来看我?”李寡妇笑道:“干娘倒是想来,只是你们家高门大户规矩多,干娘怕惹人笑话。你还说干娘呢,你不也是好多年没来看干娘?”吉祥撅嘴道:“那个凤仙疯疯癫癫的,好怕人,我怕她咬我。”李寡妇叹了口气道:“干娘知道你们讨厌她,干娘也不喜欢她,可是若赶她出去,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又没娘家,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干娘不能把人朝死路上逼吧。” 吉祥不想说她,忙岔开话题道:“小婉她现在有多高了?是不是跟我一般高了?”小婉是凤仙的女儿,比吉祥大约小一岁。李寡妇摇头道:“她可没你这么好命,有姥姥姥爷疼着,又有拿你当心肝宝贝的娘,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婉就没那么好命了,凤仙不喜欢她,恨她不是男孩儿,成天的打骂,你爹又许久没送银子给她们母女了,日子都快要过不下去了。她如今才只到你肩头,黑黑瘦瘦的,除了我,见了谁都怕。”吉祥听了有些心酸,虽然她不承认自己是李想的女儿,但她与小婉却是真的姐妹,她们身上有一半的血是同样的。上一世她孤单,因为没有兄弟姐妹,这一世虽然有了兄弟姐妹,却无法与他们在一起。她是有心帮小婉,但她与贞娘尚且是在赵家白吃白住,又怎么好再让一个与赵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住进来? 贞娘虽然也同情小婉的境遇,但她的顾虑也同吉祥一样,眼下家中已是困难,怎么能再提出这种不合情也不合理的要求呢。李寡妇吃过午饭走的时候,贞娘只悄悄地把自己的首饰包了一些拿给她,让她换成银子改善一下生活,李寡妇略推辞一下便收下了,临走还感叹,说不知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夏天很快便过去了,因今年风调雨顺,所以收成很好,农户们开心,赵老爷和赵夫人也开心。吉祥越来越觉得赵夫人说得对,在这里有一种大宅子里没办法找到的自由,一种心灵的自由。就在吉祥开始喜欢这个地方时,老天爷却给这里的人们开了个小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