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托后事凤姐还真境(2)
巧姐自邢夫人进来之时,便有意带着青儿避开去了,原因无他,只为了当日她的舅舅王仁要将她嫁与外藩为妾时,邢夫人迷失心窍,点头答应不说,还几次三番的催促着。她前世之死,说起来与邢夫人也脱不开干连。这会子重生见了,心里委实不大舒服,只碍着她是祖母,而她是嫡孙,才不去撕闹一番罢了。 宝钗和李纨亦是陪同邢夫人王夫人一处坐下,与凤姐漫话几句,因说到妙玉疑似被贼人劫了去,众人皆感慨一番,唯有凤姐心思通明,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疑神疑鬼,料着妙玉必是该当此难,倒不大言语。众人也只当她是心神不济,稍坐少时,平儿又端了药来,不好再多留,便起身嘱咐几句欲要回去。 宝钗却是个心细的,待得邢夫人王夫人出去,这里自己稍晚了几步,方对着平儿道:“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往夫人那里要去,家里虽不如往日,看病的银两也还拿得出来。你们的二奶奶还好好的在这儿呢,也别成日里搭拉个脸,我瞧着屋里屋外都是个连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你再忙得空也要说一说她们,别一日见着二奶奶不当家,就忒懒散起来。” 平儿知她是在指桑骂槐,说给那些老妈子听,不由得赶上来道谢说:“亏得宝二奶奶提醒我,可不是给忙晕头了,那些下作娼妇们,都是要鞭子打才肯走路的。宝二奶奶还请回吧,当心夫人们找你去,这里好歹有我呢,哪里就没个王法了?” 说的宝钗会意一笑,这才带了莺儿走去追赶邢夫人王夫人她们。那些撒手站着的丫鬟老婆子,都知道宝钗是个忠厚的,却不想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因着她是夫人身边一等一得力的人,那一年也曾伴着三姑娘掌持过荣国府的内务,真真不容小觑。又有平儿一板一眼的放出话来,慌得她们也不敢做的太过,忙忙的各自找活计去了。 巧姐闻听外头没多少动静,方悄悄地带了青儿出来,不留神凤姐看见,疑惑道:“你们方才哪里去了?夫人们来了,可曾见到了?” 巧姐遮掩道:“我们往后面吃茶去了,并没看见夫人们来,想是两下里错过去了。” 凤姐道:“如今我不管事了,你别只管留在我身边,得空多往夫人和你珠大婶子宝二婶子那里去转一转,让她们好歹疼你一些,以后才不会吃的那么多苦。你瞧瞧你史大姑姑,那也是个正经的侯门小姐,只因为年幼失祜,还不是受着叔叔婶婶的气?好不容易嫁了人,听说也不中用了。可喜你这两个婶婶比他们家的原要强一些,可俗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不自个儿往前靠,谁又有心来管你呢。” 巧姐不觉悲戚,拉住凤姐的手只管两手握着,哭啼道:“mama,咱们跟了姥姥乡下住去吧,姥姥又会好些个东西,保不齐就能把mama的病给治好了。这里虽好,然而我只觉得可怕,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谁是什么样的,老话里还说卖儿鬻女,况且我又不比儿女,要是真有一日mama走了,谁又会真心疼我呢?” 凤姐听她说到自己的担忧处,含泪咬唇便不言语。恰在此时贾琏进来,向炕上一瞧,也不和凤姐巧姐儿她们母女言语,走到里间气哼哼的坐下。只有秋桐跟了进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说些什么。 回来贾琏叫平儿来问道:“奶奶不吃药么?” 平儿道:“不吃药怎么样呢?” 贾琏道:“我知道么!你拿柜子上的钥匙来罢。” 平儿见贾琏有气,又不敢问,只得出来凤姐耳边说了一声.凤姐不言语,平儿便将一个匣子搁在贾琏那里就走。贾琏道:“有鬼叫你吗!你搁着叫谁拿呢?” 平儿忍气打开,取了钥匙开了柜子,便问道:“拿什么?” 贾琏道:“咱们有什么吗?” 平儿气得哭道:“有话明白说,人死了也愿意!” 贾琏道:“还要说么!头里的事是你们闹的.如今老太太的还短了四五千银子,老爷叫我拿公中的地帐弄银子,你说有么?外头拉的帐不开发使得么?谁叫我应这个名儿!只好把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折变去罢了.你不依么?” 外面巧姐儿青儿丰儿小红等人皆悉听见,凤姐攥紧了被角,只管咬着被角垂泪,恨得半晌无语。巧姐儿气不过,站起身也不管丫鬟们的劝告,一掀帘子,便命平儿将柜里东西搬出,气哭道:“平儿jiejie你让他拿罢,有多少给他多少,家里头我们娘儿几个够得上喝西北风就是了。也不见mama病成了什么样子,回来就这样大发脾气,打量我们不知道是谁跟你说了什么不成?如今你嫌我们娘儿俩碍眼了,只管说就是了,何苦回来这样作践mama,岂不知她这病受不得半分委屈?” 一通数落下来倒是字字攻心,说的贾琏又是气又是笑,只道还不曾见过自家的姐儿这般伶牙俐齿了,便一把将那匣子夹起来,说道:“你不用在这里和我干瞪眼,我知道姐儿如今大了,父女之间又不曾说些什么话,不比你的母亲和你亲近,姐儿便只瞧着她的好处,不见我的苦处。罢了罢了,你们娘俩在这里罢,我出去就是了,倒给你们留个清净。” 说着,径自大步流星的走出去,到底没跟凤姐说上一言半语。凤姐头里听他那样的抱怨,这会子又见巧姐一改往日乖觉,竟敢奔到内室与贾琏道不平,心里又是伤怀又是欣慰。两道气流在腹内冲撞来回,竟至呼吸不匀,陡然翻起白眼来。 小红错眼瞧见,忙过来说道:“平jiejie快走,奶奶不好呢。” 平儿也顾不得贾琏如何,急忙和巧姐儿过来,见凤姐用手空抓,平儿和巧姐儿皆用手攥着哭叫。凤姐躺在床上,虽口不能言心内却自省,只觉一副身子犹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急欲随风去了。幸而有平儿巧姐等人拉住,方能停留片刻。 一时耳边杂音全无,隐隐约约听得有人过来叫唤道:“jiejie好?” 凤姐疑惑道:“你是谁?” 那人轻笑几声:“jiejie真是贵人多忘事,如何连我也不记得了,我是芙蓉啊。” 凤姐一听,心内更加惶惑,只把芙蓉二字在心头默念了数遍,过不多时那人似有不耐,竟伸手推搡了她一把,凤姐这才如梦初醒,恍然记起前世一般说道:“好meimei,我知道了,且先让我说句话再走。”
那人掩口笑道:“快去罢,说完咱们家去。”说着就抽回手,凤姐猛咳了一声醒来,巧姐儿等人见了忙要端茶递水过来,凤姐摆手止住,暗哑着嗓音道:“不要忙了,你们该为我高兴才是呢。姐儿你过来,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巧姐见她有话说,忙上前拉住她的手道:“mama有什么要说的只管说罢,我在这里呢。” 凤姐道:“我这一辈子该吃的该喝的都享用尽了,也没的什么遗憾,独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便是我到金陵归入册子里去之后,怕你孤苦伶仃会受人欺凌,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想不到那些姐妹这般重情,竟教会了你好些东西,眼下我再没别的了,只告诉姐儿一句话,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从今以后,你我就不能再见了。”说罢,那一双凤眸渐渐又闭合起来。 一旁平儿等人见她醒来说了这一通胡言胡语,都道是不中用的了,顿时哭作一团。唯有巧姐听出了端倪,心里头明白母亲所说的姐妹为何人,便狠狠的握住凤姐的手,不住哭啼。 宝玉宝钗听说凤姐病的危急,赶忙起来。丫头秉烛伺候,正要出院,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不好了,还没有咽气,二爷二奶奶且慢些过去罢.琏二奶奶病有些古怪,从三更天起到四更时候,琏二奶奶没有住嘴说些胡话,要船要轿的,说到金陵归入册子去。叫我们过来说,等琏二奶奶去了再过去罢。” 宝玉道:“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么?” 袭人轻轻的和宝玉说道:“你不是那年做梦,我还记得说有多少册子,不是琏二奶奶也到那里去么?” 宝玉听了点头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记得那上头的话了.这么说起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了.但不知林meimei又到那里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说,我有些懂得了.若再做这个梦时,我得细细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儿了。” 两个正说着,宝钗走来问道:“你们说什么?” 宝玉恐他盘诘,只说:“我们谈论凤jiejie。” 宝钗道:“人要死了,你们还只管议论人。” 他夫妇二人正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咽了气了.所有的人多过去了,请二爷二奶奶就过去。” 宝玉听了,掌不住跺脚要哭,宝钗虽也悲戚,恐宝玉伤心,便说:“有在这里哭的,不如到那边哭去。” 于是两人一直到凤姐那里.只见好些人围着哭呢。巧姐儿跪在床沿前,握着凤姐的手死活不松开,任凭小红丰儿怎样劝,也止不住悲声。方知那时见到潇湘妃子之际,她说三日之后当是受难之时,而今算来,可不就是才刚回魂三日?再一细想日后自己的命运,巧姐儿越发的悲痛了,只一个劲儿叫m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