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娘家弟弟
从围房回来,润娘便一直闷坐在里屋的炕上,拿着卷书对着窗户发呆,午饭也只随便吃了几口。鲁妈只当她是无人说话才有些神思昏沉,因此只顾自己忙去。润娘独自一个坐在炕上,心里万分忐忑,自己的身份,知盛是已经知道了,听华婶那日的口气,怕是也疑心过的,今朝大奎那话说了一半,到底是个甚么意思!她越想就心里就越乱越不安,可是偏又不能同别人说,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知盛在外禀道:“苏大官人来了。” “苏大官人!”润娘一时没反映过来,愣了一会才想起是自己娘家的大弟,润娘与他一同上过几年的学,虽谈不上姐弟情深,在苏家两人却算是处得好的了。而此刻这个弟弟对润娘而言,却只是记忆中的一个模糊身影,本不想见的,转念一想毕竟是姐弟,而且未出阁前俩人也还有些情份,便吩咐道:“请了大官人到堂屋里坐,叫鲁妈倒茶。” 她自己则进了卧室对着妆镜略收拾了收拾,才往堂屋去,一挑帘子,就见一个身着白细葛布裥衫的少年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他虽与润娘非是同母,倒也有七八分相像,尤其是一对眉眼,疏淡的眉型,有些迷蒙的杏仁眼,眼皮子又总搭着,再配上那张细嫩的瓜子脸和单薄的身形,真真是秀气过了头,润娘只瞧了一眼,心里便有些不大喜欢,一个男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女气。 苏则文见润娘出来了,忙站了起来:“阿姐这些日子身子可还好?我早就想着来看阿姐,只因开春就要赴考了,因此总都不大出门便耽误了。” 润娘在上首坐了,接过鲁妈倒的茶,看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容,只觉着虚伪,前不久自己才把他母亲给赶出门去,要说他识大礼,来替母亲赔礼,总不至于拖到今日。要说他是特意自信安府来看望自己,她可不信,润娘心里虽颇是不然,面上却温和亲切地向他笑道:“劳你挂心了,我一切都好。” 苏则文听她口气冷淡,也讪讪地坐下了,端着茶盅张了几次嘴,又都把话咽了回去。润娘看在眼里也不做声只管低头喝茶,隔了一会,苏则文耐不住了,道:“上回的事是阿娘糊涂了,阿姐莫放在心上才好。” 润娘笑道:“哪里话来,二娘虽行得不对,说到底也是为我好,哪里就放在心上了。” 苏则文听了润娘的话露出三分喜色,道:“我就说阿姐是个明白人,再不会怨怪阿娘的,阿娘偏是不信,我几次劝她来走动走动,她倒同阿姐置气,硬是不肯来。” 润娘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道,苏陈氏倒有自知之明不敢再登周家的门。不过今朝这个苏则文大老远的跑了来,怕是有事相求吧。 “其实上回那事,实在的也怪不得娘亲,她在家听说周家几个叔伯欺负阿姐,便急得不行,一门心思要给阿姐寻个好亲事,说到底也是心疼阿姐,只怪她那急性子把话说僵了,弄得一家人倒生分了。” “一家人!”润娘垂首低眉,掩去眸底那一丝冷笑,不知这个娘家大弟还会扯出甚么恶心人的话来。 “不瞒阿姐说,自父亲过世后,家里的日子便一年不如一年,往年阿姐在家,阿娘还勉强支撑只怕委屈了阿姐,今年阿姐出阁算是办了件大事,家里就越发的捉襟见肘了,连冬至那日也都是随便祭了祭祖便罢。阿姐知道的,父亲在时我便同朱家的小娘子定了亲,如今三年的孝满了,今年朱家就催了几次,因阿姐出阁娘亲才硬拖着的,可明年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拖了,况且明年开春朝廷又开恩科,我也想下场试试,能不能中倒在其次,也算去经历一番。” 润娘心里直冷笑,这个苏则文看着斯斯文文,真没想到他的脸皮竟比城墙还厚!你娘怕委屈了我,所以才把我跟鲁妈赶到偏院去住,一日三餐都是清汤寡水,一年到头也就年节下见点荤腥,至于新衣裳那更是做梦,还有那每个月的月例,其实也就一络钱,都断了不知多少年了。 我出阁家里办了大事,还真是大事啊!我的陪嫁统共也就几床被褥,并春夏秋冬四套衣服,再就是一支铜火熜。至于首饰莫说金器了,连银器都没见着一件。亏得周家老实,换一户人家还不得把这新娘子给原轿抬回去啊。对了,今朝喜哥儿穿的那件海棠红的缎面大氅就是她陪嫁的唯一一套冬衣。 而周则文竟能如此睁着眼睛说瞎话,且是侃侃而谈从容不迫,也还真是难为他了。 鲁妈在旁听着,按不下心中的火气,才要开口,润娘已凉凉地说道:“你说了这么一大通,不就是想跟我借钱么!”她心里是很不愿借的,但想想总归是亲弟弟,又是成亲又是赴考的,都是大事,他既开了口,多少也意思意思吧。 周则文听了倒愕愣住了,过得一会笑道:“我也晓得阿姐不容易,要不是家里实在艰难,也不能跟阿姐开这个口。” 润娘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的笑道:“我知道,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了,你也不能大老远的跑来找我。”看着周则文一脸期盼的笑着,她突地话锋一转:“可我也实在是有心无力,家里那些佃户也欺负咱们孤儿寡妇的,地租子总收不上来-----”话到此处,果见周则文面色登沉,润娘却又转了口气:“不过既你开了口,我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回。” 周则文惟恐润娘又变了主意,赶紧笑道:“阿姐素来心疼我的,再说了明春我果然中了进士,阿姐对着周家那些老家伙底气也足一些,看那些佃户还敢不敢欺负阿姐了,其实也不用多少钱,有个两百贯就足够了!” “两百钱!”鲁妈惊叫道,连侍立一旁的知盛也惊抬头看着他,这个大舅爷好大的口气啊! 润娘心里虽是惊了一下,面上却波澜不现,稳稳说道:“两百贯,我倒是有。” “那是自然。”苏则文听得她有,且眼角又睨见她手腕上那一汪翠绿,心想这钱十有八九是能借到的,嘴上便捡好听的话说:“周家是信安府数一数二的大户,太翁又做过官,区区两百钱还能没有么。” “不过------”润娘吃着茶,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苏则文眼巴巴的看着她等下半句,谁想她半天都不做声,不由着急道:“阿姐有话尽管直说就是了。” 润娘面上闪过一抹几不可见得逞的笑意,道:“不过也就只有两百,这一家子老少要吃要喝的,全给了你,咱们可怎么活呢,因此最多也就借你一半。” “怎么可能呢!”周则叫道:“周家是信安府出了名的大户,年初的聘礼就有两百贯,这才多少日子,竟连两百贯钱都拿不出来了!” “是么,既然年初周家给了两百贯的聘礼,我倒要问问这才几个月呢,钱都用哪里去了!” 苏则文登时语塞:“这-----”他脑子也算快的了,稍一停顿,立时便道:“阿姐是不知道,咱们家早就是空了,那两百贯钱填窟窿还够,哪有得多呢。” “原来如此啊!”润娘噙着笑,淡淡道:“二娘还真是不容易啊。” “阿姐,一百贯实在是不够的,你看是不是再凑一点。” 润娘叹了一声,皱眉苦脸的向苏则文道:“我这一家子也要吃要喝的,况且你也知道我如今又怀着身子,明年家里又要添一口人,哪里不是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凑不出来。不然这样,鲁妈你去请隔壁孙娘子过来,问问她手里有没有闲钱。”说着便偷偷地向鲁妈递眼色。
鲁妈假意应了一声,还不及踏出堂屋的门,便拍着手道:“哎哟,我也糊涂了,今朝一大早,孙娘子便跟咱们借了车,带着他们家几个小子进城玩去了。” 润娘的眉头几乎拧成了死结,唉声叹气道:“怎么就这么不巧呢。知盛啊不然你到三叔家去问问-----” 不待润娘说完,知盛便道:“娘子忘了,前些日子咱们可把三老爷得罪狠了,这会还上门去借钱,又是替娘家借,借不到是一定的,弄不好还招一顿骂呢。”他又向苏则文道:“依我说,大官人且拿着一百贯,实在不行,再到别处想法子,何必就一定要借到两百贯呢。” 周则文沉吟了许久,又瞥了眼润娘微凸的肚子,咬咬牙,道:“一百就一百吧。” “好!”润娘吩咐知盛道:“去写了借条来!” “甚么!”苏则文跳了起来:“还要借条!” 润娘看着他,道:“这是自然的,哪有借钱不打借条的。” “你------”苏则文脸色铁青,强压着怒气道:“我好歹是你亲弟弟,这么点小钱也用得着写借条!” “小钱!”润娘眉梢一挑,道:“你好大的口气啊,你口中小钱是我一家人一年的花销!你到养咱们一年试试。” “我,我,我这会不是没有么。将来我中了进士当了官了,总不会忘了jiejie的好的。” 润娘冷笑道:“依你这么说,我让你签了借条你就不记我的好了。如此也罢,我这一百贯钱自己存着不好么。” “阿姐我不是这意思。”苏则文急了:“咱们亲姐弟俩还写个借条,岂不是生分了。” 润娘笑了笑,道:“是啊亲姐弟,可惜我姓周你姓苏,若是官人在借也就借,可如今我当着家,周家那些老家伙个个都盯着我,我要是不明不白的把钱就借了你,他们还不把我吃了。就因为咱们是亲姐弟,我提都没提息钱的事,这要叫那些老家伙知道又有话说了。”说着她把茶盅搁到几子上,换上一副长姐的模样,语重心长地道:“不是我说你,你也该学些人情世故了,明年都娶妻的人了,还这么糊涂怎么行呢。你满大街去打听打听,如今谁白借钱给你呢,不要说多,两厘总是要的。这还得看你借多少时间,若是借期长了,五厘也是有的。如今我不过是叫你写个借条,也没问你借多久,你倒跟我急,亏得是我,换做旁人你试试!” 苏则文涨红着脸,做不得声,恰巧知盛写了借条取了钱来,苏则文提了笔“唰唰”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拿了钱就要走,润娘又叫住他道:“说你糊涂你还真是糊涂,借条你也不看一眼,就签字画押,若我写的是一千贯,你可怎么办。” 苏则文听了原本通红的脸登时退得没有一点血色,赶紧取出借条展开细看,见上头写的是一百贯才松了口气,润娘看他吓成这样,忍着笑道:“我只是告诉你,难道我还能坑你么。” “哼,小弟谢过了阿姐了。”苏则文冲润娘抱了抱拳,便忿忿而去。润娘看着他的疾疾而去的背影,笑个不住,倒忘了适才烦闷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