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上溪(一)
天灵怀梦,古之异草,有白骨生肌起死还魂之大能,昼缩入地,夜则出,触其叶闻其臭可得前尘旧事,恍惚大梦。 ——《仙灵万草录》 “喂,我叫元涧,你就是元泽吗?” 面前从天而降的小男孩和自己年纪也是差不离,眉毛又浓又黑,骨碌碌圆滚滚的虎眼,身上的青城道袍似乎被改过,比起原来飘逸洒脱之感更多了几份精简干练,这小子比起修士,倒更像个武夫。 他真的是从天而降——虽然夏溪泽早就知道了他的一直存在,自己每日喜欢练剑的地方长着不少古树,那个小子从几天前起就一直坐在树干上,以厚厚的枝叶作为掩护,自以为自己看不见。 “嗯,我就是。”夏溪泽笑了笑放下手里的青风剑,他如今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还未完全长开,却天生一头灰白的头发,竟然也不是十分违和。 韩涧鼓着一张脸,装作满不在乎的撇嘴,“我听师父说你很厉害。” “恩师错爱抬举,师弟不必当真。” “没什么当真不当真,我在这里看了几天,你确实很强,”说到这里韩涧眼睛里放出几道光,“师父和他们说的都没错。” “……那师弟此番前来?” “我最喜欢和厉害的人比了!既然你这么强,如果我能打败你是不是就更强了?” “同门之间,怎可……” “别啰嗦!陪我比试一场怎么了?觉得和我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所以觉得好笑不想比?” “我并非……” 这场决斗自然是以夏溪泽完胜告终,他是个懂的点到即止的人,并没有把韩涧伤到,一招一式都拿捏控制的极有分寸,但是在韩涧看来这种连自己的战斗节奏都能轻易把握的战斗简直就是场莫大的讽刺。 你真的很强,和常人不能比的强。 “确实是我输了,比不过你,但是师兄,总有一天我也能变得很厉害,厉害到可以击败你的。” “好啊。” 因为一个新来小师弟的乱来,夏溪泽不得不提前结束了今天的练剑作业,转念一想到自己偶尔前往的一个地方,便怀着试试看的心情以幻移之术跨过山峰,行到了那幽谷飞泉。 幽谷飞泉的冷僻在整个青城派都排的上号,这里根本没有长老坐镇,也没有专门修建星宫,只有一所十分古老的宅子碧水居,不知道之前是哪一位前辈的住所,只是已经封闭多年。 幽谷飞泉多泉水飞瀑,地面上常年一层积水,那水冰凉透骨,长满青苔的老树和婴儿手臂粗的青藤萝都被映的苍翠起来。夏溪泽以熟稔的悬空之术让自己的双足离水面数寸稳稳前行,当那若有若无的琴音传入耳中的时候,夏溪泽便知道今日这一趟没有白来。 名为“雨竹滴水”的瀑布下,纯白如玉的石台下半截都浸泡在泉水里,顶端的平面上则端坐着一个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灰白相间的素净道袍,却格外的宽大,勾勒出内里清瘦的身材。水生的草木间开着不知名的奇异鲜花,香气也是水润的。 太灵师父曾经说过,太微长老门下的首席弟子元澈师兄是有一双洞窥世事的眼睛。 夏溪泽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青城派的时候,那位师兄在霞光下对自己意味深长的说道,好自为之。 夏溪泽是灵素纯子,强大无比的天赋,却看不到未来,也不能预测命运。他不知道当时的风衣澈究竟是看到了什么,会对自己说这种话。 今天风衣澈弹得曲子如同深秋小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并无太大的起伏却连绵不绝,没来的让人想起长满青苔的墙根,青石上的凹沊,伸出来的狭窄屋檐,支着木条的窗户,以及从窗户里渗出来的昏黄烛光……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很好听,听着却叫人很难过。” 夏溪泽坐在石台的一边,等风衣澈琴罢一曲方才出声。 “石桥雨。” 风衣澈的话很少,性子清淡乖戾,罕和同门师兄弟有所接触,当日对夏溪泽所言,不过是因为所见命数让他心中有些感慨,上前奉劝了一句。 “听这曲子,虽然曲调清雅却红尘烟火之气十足,元澈师兄似乎心中有所怀念,可是想到往日于凡尘之间的往事繁琐了?” “……” 夏溪泽还真没说错。 风衣澈本来是扬州人,家境充裕,小时候体弱多病却依旧是被家中人捧在手上的疼爱,身上穿的花团锦簇,戴着温润如脂的美玉,手里举着麦芽糖做成的糖人,被母亲抱着和哥哥一起去逛庙会,街角显眼的桃花,玲珑的楼阁,飞扬的旗幡……当然,如果他没有一双可以看到混杂在热闹非凡人群中大量其他东西的眼睛,应该会真的很幸福罢。 因为你特别,所以终于是无法融入。 风衣澈不后悔离开了扬州那个温暖的家,因为他有天成的仙骨,留在凡人的世界里,只会越来越突兀和异类,他初始只是漫无目的的在人间四处行走,汲取灵力当做一名散修,去了很多山灵水秀之地,拜见了不少前辈遗迹,直到遇到太微真人,心悦诚服,拜入青城派门下,来到了天仓山。 “我离家已有几十年,亲缘尽失,纵曾蒙双亲溺爱,兄长庇佑,此时也已既不相望不相闻。”风衣澈将双手从琴弦上抬起,黑色的长发垂落在纯白的石台上,对比的十分明显。 “元泽不知可否都斗胆问一句,元澈师兄俗家名讳?” 元澈静默了一下,然后回复。 “风衣澈。” 夏溪泽的出身比起风衣澈却要差得远,他只是普通人家的独子,生着一头灰发,虽有些烦恼但也如同常人一般无二的长大了,却在十一岁的时候身为火纯子的本能被无意激发,火毒焚身,金石不进,四处求医也无所得,眼看便要夭折,幸有无名修道者云此子体质精纯,是不可多得的修仙奇才,这番病症,不过是灵素过于强大常人意念无法引导而致。 几经辗转,火纯子夏溪泽上了天仓山,成为了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风衣澈并不介意自己弹琴时这位小师弟静坐一边聆听,多少有些知音共赏的意思,夏溪泽生性柔慈,眉目含笑,无论风衣澈怎得一番横眉冷对性格孤僻,温暖和煦总是笼罩在这个人身上,不曾更改。
“元泽,你可相信命数。” “不信。” “为何?” “天意纵使难测,我的手足却是长在我自己身上,头脑心性也是靠着自己的意志决定,手中的武器也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挥起,比起相信命数,我更愿意相信只要有那个意愿,总能去改变着点什么。” “这样么?” 风衣澈位置可否,一双苍白纤长的手重新搁回了琴弦上,“倘若有一天,你真的用尽了所有力量,消耗了所有意念,甚至之前所信、所想、所知全都被否定推翻,奉为圭臬之言成为莫大笑话,穷途末路,进退维谷,你又该如何?” “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我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清冷的风从茂密幽深的林中吹过来,将夏溪泽灰色的头发和风衣澈的长衣全都吹了起来。 琴声重新响起,这一次却如大雨滂沱,铿锵有力,激越强劲,让人闻之一震,风衣澈手指动的极快,下指如飞,琥珀双瞳中似乎都有精光闪现。 夏溪泽拔出长剑,凌空而起,少年清隽的身形在空中翻飞,长袍飘舞,剑花迭起,转身错步间,青锋剑幻影频频,残影似乎实化成连着的十二道短小剑气围绕着夏溪泽旋转,速度越发的快。 突然,青风剑循着风衣澈一个拔高的音猛然递出,十二道幻影剑气纷纷落入石台周围的积水中,炸起十二道白色的水柱,水花溅落的方向都分外准确,没有一滴溅到了白色石台,风衣澈的身边。 袅袅火光在夏溪泽脚下升起,将他整个人稳妥的托在半空,背后一朵纯净的红莲不断打开幻影般的花瓣,层层叠叠,红色从深到浅,像是满天的云霞。 风衣澈的曲子愈发澎湃,让人想到暴雨雷鸣之夜突袭的金戈铁马,行军如飞,冷冽的刀锋,流窜的箭矢,冰冷的盔甲还有交响的号角战鼓。 “呼——!” 夏溪泽身后的红莲已经开到最为盛开的时刻,一缕艳丽如血的红光顺着剑身缓缓爬升,鎏金炽烈的灼热气息将他的头发和长袍都吹得向上飞起。 风衣澈在曲子最高潮的部分戛然而止的那一刹那,夏溪泽的剑势也正好到达了顶峰,巨大的花朵倏然破碎,化作无数道红光落在了清澈的水面上,一时间,积水被高温炽热的剑气瞬间蒸腾成阵阵白雾,缭绕弥漫,将整个幽谷飞泉都笼罩在了一片如梦似幻的白色烟雾里。 “还行。”在一片雾气蒙蒙里,风衣澈对着某一个方向表情缓和道,“剑舞的不错,能合得上我这首‘破阵子’。” “师兄谬赞。” 雾气另一头的夏溪泽温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