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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有一片星海,有一位将军

    入眼漆黑,一片漆黑。

    不是月色微朦的黑夜,虽黑却带着清冷的光亮。

    此处的黑,犹如墨染宣纸,不留余白;犹如黑暗深渊,不透光亮。

    许长安身处漆黑之中,腰杆挺得很直,但双手却已是不自觉地微微紧攥,手心中冒出了点点的汗珠。

    点点汗珠就像是此时空中倏尔绽现的金色光点。

    本是墨染的宣纸,突然被刀片刮开了几丝白絮;本是黑暗的深渊,突然被日光挤进了几丝金芒。

    许长安抬头望去,密密麻麻的金色光点在头顶上闪烁着属于它们的光芒。

    迷惘无助的眼神中,多出了些许的惊讶、欣喜,亦有着怀念。

    看得久了,便看得入神了。

    许长安的嘴角扯出了一道幸福的弧度,在这未知的危险领域,他竟是缓缓地坐下了。

    缓缓坐下,盘腿仰望,自金色光点出现之时,许长安仰望的脑袋就没有垂下过。

    因为他想起了奶奶。

    金色光点在他的眼中,刹那间就成了一片星海。

    在牛家村,在夜空下,许长安和奶奶经常会坐在篱笆小院中,彼时,总会有一片星海让他们仰望。

    奶奶说,那一片星海是母亲的眼睛,母亲一直都在注视着长安。

    长安问,那母亲的眼睛会不会流泪?母亲流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奶奶又说,母亲不会流泪,因为母亲每天都能看到长安,所以母亲每天都很快乐。

    长安沉默了,过了许久才抬起噙着泪珠的眼睛,看向奶奶,委屈地说,可长安会流泪,长安看不到母亲,长安每天都不会快乐。

    彼时的少年还很稚嫩,远不如现在的这般成熟。

    一阵不存在的微风倏尔拂过面颊,将许长安眼角的一滴泪水带走。

    那不存在的微风名为思念,那眼角的一滴泪水名为悲伤。

    不知为何,望着头顶的这一片星海,许长安竟是不自觉地浮现出了母亲的模样。

    面庞很模糊,但母亲的眼睛却很亮,真的像有一片星海盛于其中。

    也许也许,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闹夜之前,母亲也抱着自己仰望过星海吧。

    也许也许,是啊,只是也许……

    看得入神了,时间仿佛也都凝滞了。

    似是停搁了一个时辰,似是停搁了两个时辰,似是停搁了一年之久……

    时间总是无尽,许长安嘴角的笑意也没有断掉。

    又是一阵微风拂过,就像是一个薄薄的刀片从面颊的汗毛上刮过,痒痒的。

    这风,是真实的。

    在这片空间中,诡异地刮起。

    即便沉浸于回忆中,许长安还是猛然警觉,嘭的从地上弹跳而起,转动着脑袋打量着四周,心中咚咚忐忑而跳。

    金色光点仍然在头顶上闪烁,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仿佛时间没有来过这里,就连空气中触碰不到的一粒灰尘都没有被时间挪移过位置。

    渐渐地,渐渐地,气势逐渐变得凌厉。

    来源便是头顶的金色光点。

    许长安抬起脑袋,再次仰望,目光中却再也不是先前的那般温柔。

    咚咚忐忑而跳的心仍是没有平静。

    初时只如拨浪鼓的鼓点,缓缓便如战鼓的密集喧嚣,此时竟如奔腾大江的拍岸惊石。

    咚咚咚咚咚咚咚……

    风愈暴,浪愈欢,岸石愈加惊。

    本已彻底兴奋的层层巨浪咧着狂笑的嘴角将要扑向岸石之际,猛然,风歇归静。

    巨浪于半空中倏尔摔下,散成一朵朵水花。

    巨浪似是不尽兴,许长安却已是惊讶不已。

    头顶的金色光点霎时从上空坠落下来,也许不是被动坠落,而是自主铺洒。

    在许长安的眼中,金色光点便犹如一颗颗燃烧着火焰的流星,于那夜空的深处猛然冲下,似是饿极的神兽,似是威武的将军。

    没错,便是将军。

    金色的光点并没有冲向许长安,而是铺洒到了离许长安的不远处。

    金色的光点好似翩翩的彩蝶,各各认准一朵芬芳的鲜花,扑棱着翅膀便直直地钉在其上。

    渐渐的,光点越聚越多,多到在许长安的眼前出现了两只金色的手臂。

    继而,金色的身躯,金色的双腿,金色的脑袋,金色的长发。

    有一片星海,于此时,隐没不见。

    有一位将军,于此时,静默站立。

    魁梧的男子,全身披着黄金盔甲,长发无风自动,背对许长安而立。

    不发一言。

    许长安怔住于原地,望着将军宽厚的背影,侧面的面庞轮廓像极了一座雄伟的城池。

    将军静默,却,不怒自威。

    站立于原地,却便是一口绝世悍刀,直刺得许长安毛皮发麻。

    可许长安没有挪动一步,静静地于原处与将军的气势相互对峙,心中的倔强已是被完全激发出来。

    他不愿服输,他也从未服过输。

    过了许久,绝世悍刀倏尔入鞘,许长安的身体往前稍微前倾抖动一下,但很快就将重心稳住,只是额头上冒出的热汗却是表明他与将军的差距。

    是修为上的差距,而不是心性上的差距。

    “初出茅庐时的我,也没你这般倔强、坚毅,”将军的声音很沧桑,有着悲叹。

    许长安喘喘地笑了。

    因为他能感觉到,将军也在笑,对许长安赞赏的笑。

    “可你要知道,过刚则易折,有时候,人要学会畏缩,哼,畏缩,多么嘲讽的字眼,可人却不得不学会去使用它。”

    将军应当是在说自己。

    他性格太过刚硬,以致造成如今的结果。

    他后悔过,他惋惜过,却从来没有对当初的那个自己,生过气。

    即便他后悔,即便他惋惜,他的内心深处也是最认同当初的那个自己,所做的决定。

    “将军,后悔了?”许长安试探问道。

    “想知道我的故事吗?”将军没有正面回应,反而淡淡问道。

    “晚辈必当洗耳恭听,”许长安拱手说道。

    许长安猜得到,眼前的将军一定有着不一样的故事,而有着不一样故事的将军,一定值得尊敬。

    他不知道有没有道理,但他就是这样想的。

    “坐下吧,孩子。”

    将军转过身来,狮面虎口,大气无比。

    眸中闪烁着凌厉的神采,一如万千的金色光点。

    但对许长安说出的话却又有着父亲般的慈祥。

    “先年,我为先皇征战,屡创奇功,先皇赐我九龙将军之名号,自此,凡是我九龙将军将至的地界,敌军不战而逃,百姓尽皆跪伏。”

    九龙将军,想必便是将军的称号。

    “我为先皇打拼下了盛世江山,却不想,先皇夺我兵权,赐我边境小城休养生息,没有他的命令,不得踏入朝中一步,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吧。”

    将军自嘲一笑,就像是一个无辜却又无力的孩子。

    “不久,先皇驾崩,我从边境小城快马加鞭,星夜赶至,得到的却是一句不准入内的口谕,和,一纸贬为庶民的文书。”

    “登基的新皇害怕我在朝中的影响力,可是又不便将我赐死,只能将我贬为庶民,让我无论做何事都会出师无名,既是出师无名,那么无论我做何事,便是会被扣上造反的罪名。”

    世间就像是一口大锅,初时只有一锅清水。

    可再清,也经不住世事的熬煮。

    用不上多少时日,一锅的清水便会被掺杂上浑浊的污垢,像暴行,像抢劫,像下流,像无耻。

    但最让人头疼的还是剪不断,理不清的权势政治。

    权势政治,代表的是人的欲望,自是最为浑浊。

    一世英雄却落得如此下场,至老时,能够触景生情的想必也就只有“九龙将军”这个没多少人还会记得的名号吧。

    实是可悲又可叹。

    可又能如何呢。

    “新皇登基后,不理朝政,终日迷乱于酒池rou林之中,莺莺燕燕环绕其间,将忠臣们的逆耳忠言过滤得丝毫不剩。”

    “人弱则被强人欺,国弱则被强国侵。”

    “新皇登基两年后,邻国便倾全国之力攻打我国,不到两日,仅仅不到两日,我国的城池便被完全占尽,邻国日渐雄厚的大军,携雷电之势迅速兵临皇都之下。”

    将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可当时的他只是一介草民,即便怒,即便哀,却没有任何的办法。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也许是九龙将军的名号还有人记得。

    在忠臣的上谏下,新皇急忙再度起用将军,仍赐九龙将军之称号。

    “当时我余威犹存,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将邻国敌军打退了回去,本想一鼓作气,直捣敌军黄龙,却不想,昏庸的新皇听取了哪个jian臣的jian言,竟是连发三道紧急诏书,命我回城,欲要与敌国议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三拒诏书,反对议和,带领着虎狼之师,直直捣入敌国皇都,眼看着就要成功之时,新皇却是派了十二禁军首领,以叛国罪将我擒回了皇都,当日便要处斩。”

    “我念先皇恩德,多次劝谏,却毫不奏效,无奈之下,只好想用我一人之命,求得家人和兄弟们的安全,却没想到,新皇竟是将我的妻儿兄弟,尽皆活埋!”

    将军从出来之时便一直都是风淡云轻的模样,不起波澜。

    可“尽皆活埋”四字却是从他的牙缝中硬生生地蹦出,蕴含着极大的愤怒。

    想必已是掀起了一阵怒气滔天的波澜,只是没有发作。

    发作又有何用?

    人死不能复生,当时错过了,就容不得后悔。

    “我将锁链挣开,打翻数人,而后逃了出来。”

    想必当时的九龙将军乃是当朝第一武将,如若不是为了家人以及兄弟们的安全,谁又能将他强行斩首。

    可新皇却是将九龙将军的逆鳞给拔去了。

    昏庸都不足以形容这个新皇。

    “我没敢去他们被活埋的地方,我寻了一处山洞,伺机计划着复仇,可还没来得及施展复仇计划之时,我便听到了皇都被破了的噩耗。”

    “原来,敌国假意议和,将我国重臣和武将尽皆软禁了起来,而后出一奇兵从后方突袭我国皇都,我国的最精锐的兵力已是被新皇活埋,怎能抵抗蓄谋已久的敌国奇兵,不到两个时辰,新皇便被逼出城投降,献上传国玉玺。”

    “我气急之下,孤身杀入敌国,斩了敌国十八员武将,百名兵士,最后身负重伤逃出。”

    “我丹田被伤,神魂也已是岌岌可危,便将最后一丝余力封存于此,并将我的随身兵器抛于外界,寻找有缘人来继承我的衣钵,这不,你来了。”

    将军的语气显得轻松欢快,似是对许长安有着万般的满意,可许长安却并没有心生欣喜,因为此时的他还沉浸与将军的故事之中。

    即便丹田被伤,神魂岌岌可危,但凭借九龙将军的手段还是可以维持几十年的生命。

    可将军选择了死亡,封存最后的修为,寻找有缘人。

    也许便是因为将军的心死了。

    国破家亡,曾经熟悉的故乡已是插上了他国的旗帜。

    以后,再以后,那个曾经的故乡再也无法印上他厚实的脚步。

    他也许会担心……

    他国的百姓会善待那片他不敢用力踩踏的土地吗?

    他国的百姓会善待那些他不曾摘取丝毫的花草吗?

    他国的百姓会善待那个他不愿掩埋地下的深井吗?

    他担心,确实担心,可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将军的心死了。

    rou躯没了,可以重塑;

    心若死了,那还是节哀顺变吧。

    种种情绪在许长安的心中激荡着,撞击着,似那湍急的河流,不知道何为停歇。

    万千的河流尽皆汇成了一句铿锵有力的言语。

    “将军,您辛苦了。”

    所谓铿锵有力,不仅仅指的是豪言壮语,有时候,一句平淡的温情言语,也可让天地为之喝采。

    “有你的这句话,我便可以放心将我的衣钵传给你了。”

    将军看惯了沧桑,看淡了生死,言语之中有着解脱的意味。

    “将军,可……那你是会……死去的。”

    “没有了家人,没有了兄弟,没有了故乡,与死何异呢?”

    英雄迟暮,最为悲叹者不过如此。

    “别分心了,希望你能将我九龙将军的衣钵发扬光大,”将军突然正色说道。

    似是不想再在这伤心的世间多停留一瞬。

    “遵命!”

    “九龙将军在此,谁家黄毛小儿胆敢一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霎时,将军再次化成一道道金色光点,汇成一道飞溅直下的金色瀑布,轰然涌入许长安的丹田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