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一九二九年二月六日,腊月二十七,小雪。 年渐渐地走近京城万户门,这年味儿便愈加浓郁起来。 苏府自从腊月二十三,便开始张灯结彩,就等着腊月二十九那天早上新桃换旧符啦。 因为小雪初晴,空气清新的同时,又掩去了植物的干枯,加之又各色琉璃彩灯和仿真彩花的点缀,远远观之,恰若一副色泽鲜明亮丽的工笔画儿,怪好看的。 这是锦歌在闺阁中,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因此逍遥阁在沉浸年味儿的喜悦的同时,又有些伤感。 这日一大早儿,苏六夫人便拉着一双儿女试着新定制的衣服数套,而苏六爷则拿着手把茶壶,坐在一旁轻轻地嘬着。 距离参加舞会那天已经四天了,苏六爷还致力于追着女儿问她当天的见闻,倒也不是他八卦,主要是比较担心女儿能不能适应。得,这距离婚礼还有一个来月的时间,苏六爷就已经开始替她闺女患上婚前忧郁症了。 六夫人对于丈夫镇日里背着人就唉声叹气的样子实在看不过眼儿,对于她而言,好日子就是用来开心的,尤其是自家姑娘的好日子渐渐近了,便是再不舍也得憋在心里,竭力表现出喜悦来,这样才吉利。 于是,苏六爷在郁闷担忧中,又面临了老婆的教导。 他是这么辩解的:“要是让咱姑娘扛枪上战场,或者拔枪和敌人相像,我还真不担心……可是,那种勾心斗角,一句话拐五六个弯儿,有气还不能抽人……啧啧,是不是太难为女儿啦?” 这叫什么道理?……六夫人诧异的看向丈夫,这成亲二十多载,她还头一次发现丈夫的思维是这么地诡异。 控制住蠢蠢欲动的拳头,六夫人表示:“难为妞妞?你要是担心难为了女儿。当初就不该胡思乱想,就应当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出国,就不该同意这桩婚事儿,现在人都快送出门儿了,你才来担心,也太马后炮了!” 苏六爷挠挠头,翻个身儿,故作高深的挥着手说:“哎呀,一个眼睁睁看着狼崽子把自己养大的姑娘叼走、却不能动手的父亲的感受,你这们这些妇人如何能理解呢?” 六夫人对于丈夫的理论的反应。就是直接扔过去一个白眼儿。然后**:“我是不明白你抽什么风。只一点,在女儿成亲前到回门儿之间的这些日子,你都给我乐呵着,少给我唉声叹气的。若是让我看见一回,你就自己掂量掂量自己的身板儿吧!” 面对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拳头,苏六爷怀着一腔丰富的情绪无处发泄的郁闷,身子一扭,直接从靠枕上滑下躺好,将棉被一拢,闷声闷气的说:“睡觉睡觉!” 六夫人“嘿”了一声,反而坐直身子,抬脚照着丈夫的臀.部踹了过去:“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苏六爷欲哭无泪的翻过身,看着虎视眈眈的妻子,只得举手投降:“好啦好啦,我都听见了,一切都听夫人的就是了!” “哼!”六夫人不再理他。直接熄灯,睡觉! 房间安静下来,渐渐的,夫人的呼吸也平稳下来,本该沉浸在睡梦中的苏六爷却睡不着了,他一会儿想着孩子们小时候,一会儿又随着思绪回到了自己年幼的时光;一下子想起在海外的日子,一会儿眼前又尽是在南地的光景;一会儿琢磨着长女、次女过的怎么样,一会儿又思量那两个大儿子事业做的好不好;一会儿惦记着才八.九岁小儿子,替他规划着未来,一会儿又寻思着小女儿日后在夫家的生活…… 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他眼皮子渐渐地沉下来,他才摸着刚刚被妻子踢到的地方,有些幸灾乐祸的想着:“嘿嘿,都说女儿肖母,那丰家的臭小子以后慢慢儿地好好体会着吧!” 这面儿苏六爷嘴角挂着美滋滋的笑和周公下棋去了,那面儿,不知道自己老爹心思的锦歌,也处于失眠状态。 她这一晚上跟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心里乱糟糟的,不为其他,丰忱丰子义这家伙竟然出京了! 舞会第二天,锦歌正揉着有些酸痛的肩膀,就接到丰公馆送来的信,丰忱的亲笔信,只说是沪市有些事情需要他处理,他已经连夜出京了,估计要等正月才能回来,只说让她不要担心。 不用担心?他这么模模糊糊的说这么几句,她能不担心么?关键的一点是,既然都出京了,他就不能将那位姓孟的先生一起带走么? 因为没有了丰忱的缠着,加之戚祝也会南地过节去了,锦歌便懒怠走动,这些日子尽窝在府里,除了苏铭婳没眼色的时常来串门儿,一切都挺好的。 对于苏铭婳的身份,苏六爷父女心里门清儿,又鉴于锦歌不喜,六爷便主动站出来,成天拉着这个侄孙女儿谈心……今儿讨论讨论物质和精神的关系,明儿说说植物花草的培植,后儿讲讲火山和土地的关系,大后儿就讲讲土地和海洋的联系,再……第五天还没到来呢。 到底还是姜是老的辣,据新学会统计的苏锦诺小朋友粗略统计,这几天,苏铭婳在逍遥阁停留的时间,是呈持续递减的状态的,对此,这一家四口都表示满意。 “爹,您说那丫头想的什么啊,竟然和孟章走得这么近了!” 锦歌在抱怨的同时,苏六爷正挥毫在写对联儿,要说他这个平日里不怎么勤快的老爷怎么会突发奇想啦,这是有缘由的。已经将写对联儿的任务下放近十载的苏老太爷,二十八一早儿就让人将前一日写好的对联儿送到逍遥阁了,也没有多余的话,一切都在不言中啦。 苏六爷见之,也不含糊啊,人家秉持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原则,撸起袖子、洗手开动……真是一对儿不逗闷子不开心的父子档啊。 写好一副完整的对联儿,苏六爷对着在一旁嘟嘴的女儿笑了笑:“你啊,还是太天真啦!”他持着毛笔向着女儿点了点,大概是意识到墨汁对成果的影响,苏六爷赶紧放下,抓起帕子擦拭着手上的墨渍,说道:“那小丫头精明着呢,那孟章是什么人?”
“前些日子她能矜持,那是她还没摸准孟章的脉呢!”苏六爷摇头晃脑的端着茶盏,用茶盖抹去茶水表面的浮沫,笑道:“当然,你也别小瞧了那位孟先生,你想啊,能让丰家小狐狸看重的,也未见得会简单,总之,时间长着呢,你慢慢儿看着就是了。” 锦歌讨厌麻烦,有些事儿存在心里,若是不能得到解决,她就打心里不安定——这一点,知女莫若父,苏六爷心里很是清楚。 他摇摇头,指点女儿:“你也是……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不仅是讲人大度,有胸襟,也是说成大事者必定要有城府,能忍、能抗事儿,你这有点儿心思就坐卧难安,可不行啊!那丰小子是有野心的,他的未来,若是没有意外,定是要步步高升的,甚至入住京城最高的地方也不是不可能……而作为他妻子的你,若是跟不上他的脚步……便是他和你有再深的感情,也会有不尽你心意的时候,那时再恨再怨,又能于事何补呢?” 都说男人是最了解男人的,所以锦歌对于她爹的言语深信不疑,想到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一种名叫“姨太太”的生物存在,锦歌心里就恨恼,因此也就待到言语里:“哼,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是真有那一天,大家就一拍两散!” “凭什么!”苏六爷一拍桌子一瞪眼,怒其不争的训道:“笨丫头,可真没出息!凭什么你耗费了青春‘培养’出了站在高位的男人,然后让别人摘桃子?!……女人,对于家庭的捍卫,就要像战士捍卫国土一样,对于敌人毫不留情!” 锦歌不予回应,她这一不犟嘴,苏六爷就知道,这丫头打心里不服气呢! 苏六爷敲着桌面,说道:“若是没有感情就算了,难就难在俩人都有感情,却因为你的能力而……” “啪!”锦歌学着她爹也拍上桌子,提声道:“那都是借口!男人自己没本事儿,才会寄期望于妻室,若是子义也当如此,我自然带着该属于我的东西走人,大家都来个清静!” “你、你、你……”苏六爷这回是体会到他爹被他气得无语时候的心情了,指着闺女的手指都不稳了,嘴里的话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个懒丫头!” 锦歌跟她爹那么一呛声,心里松快了许多,嘱咐苏六爷一声:“行啦,我不打扰您挥墨的心情啦,您好好儿写吧,我出去玩儿啦!”说着,便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只留苏六爷端坐在书房里提了几次笔,终不得感觉而愤愤掷笔,起身掀帘,径直去找正在东院儿调兵遣将忙活过节的妻子求安慰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