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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家门

    张mama想了想,就一一道来,说道:“四小姐没嫁人之前,姑苏城里都知道四小姐有一双巧手,丝线能飞,尺头能翻,做出来的东西精精细细的,即便是做大礼送出去,也丢不了人。哎……若是我们八小姐也跟着盛京来的师父学,能学得更好也不定。”她的声音低了几分,似乎这番话是压在她心头的,“就四小姐到这份上,梁师傅还说四小姐差强人意。”

    春草顿时飞眉,似乎极爱听张mama这么说二房的人。

    四姐丁妘的绣品她见过,那回赵家迎亲,她回家吃她的喜酒,在丁妘待嫁的闺阁内见着那对缀金丝流苏,绣彩鸳戏水的枕头时,就已经知道这活不是一般两般的人能做精细的了。说到底,是张mama跟春草的心里对大房的人有怨,所以才这么磨嘴皮子瞎幸灾乐祸的。

    丁姀心下叹气,微微拨开窗帘,外头竟然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马蹄得得得地在路面回想,帘子的外面一侧已经沾了暮雾,凉湿地像庵院里墙壁上的青苔。

    张mama已经开始说起了七小姐丁妙:“……一双眼睛长头顶上去的,整日里拿着棋盒子央大爷陪着下棋。大爷去年在姑苏县衙谋了个缺,哪里有那等闲工夫……”

    字字组合成句经由丁姀的耳朵,又一字一字被拆成了各种偏旁比划,仿佛那一句句话落到她心里,却形不成任何有力的画面。印象当中,大爷丁凤寅是个极为寡言的人,上回母亲去掩月庵看她时,还说丁凤寅一举得男,把大房李氏给乐坏了,可偏就是他却只是笑笑,不曾狂喜过。初为人父,却全然没有那份喜悦,怕是心中还在因大老爷而耿耿于怀吧。

    丁姀支肘托腮,张mama的话她已经听得云里雾里了。视线里,夏枝正静静陪她坐着,一声不吭。既不像春草那般兴奋,也不像自己那样心里潜藏着一份焦躁,看起来她似乎很能接受忽然回丁家的事。

    “夏枝……”她小声唤了夏枝一声。

    夏枝立刻回道:“小姐,您需要什么?”

    丁姀摇头,去握夏枝的手时,才发现她已将自己的裤管都捏皱了。她一下松了心,其实夏枝并不似看起来那般镇定,她心里应该也在忐忑害怕吧?这算起来才是人之常情,她就不用担心夏枝在压抑着什么了。通常人经历过极坏之后,对于极好就会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会觉得任何变化都是不安全的。

    她握紧夏枝的手,捏了捏。

    夏枝似乎明白了丁姀给予的力量,垂下头去,低声问:“小姐……您知道二太太为什么肯让我们回去了吗?”

    丁姀想了一下:“我不知道。”因为让她们回去的,恐怕不是二太太。若这些真是母亲自己的一番意思的话,不知道二太太看到她们三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丁家的时候,会给予怎样的反击?

    这时,春草回过头来,眨着那双乌黑的眼睛,说道:“那有什么,咱们八小姐会的那些字,五小姐能比吗?单是这几年写下来的字,都能煮粥喂活一个姑苏城的人了。”

    “春草。”丁姀蹙眉,不喜欢春草这副比拼思想。张mama虽说是母亲的人,可那家里谁是谁的耳报神,谁又能十分清楚呢?不说不做,才是不为人抓辫子的唯一法宝。她当即打断了春草的这席话,没有忘记马车后头其实还跟着四个小厮。

    春草吐了吐舌,平常在丁姀面前自由惯了不受约束,这回回到丁家她自觉也是不能这么直肠子了,否则会害死八小姐的。不过藏在心里的话不说难受,她咬了半天嘴巴,最终还是说了:“小姐,您就让奴婢把话说完吧,奴婢不说心里头难受。待会儿若是回到家里头又胡乱找人说一通,就算给奴婢一百张嘴奴婢也收不回来了。”

    丁姀好笑地道:“你想说什么?”

    夏枝在旁皱眉:“小姐,别由着她。”

    春草冲夏枝眨了眨眼:“就你不知疼人。你是天生不爱说话的人,难不成自己不爱说,连带着别人也不能说了吗?”

    夏枝气地无奈:“你说你说,小姐说了,祸从口出!”

    “嘿嘿……”春草露齿一笑,转而脸色又变了下,摸着后脑勺,说道,“被你一搅合,忘了!”

    “哈哈哈……”张mama笑起来。

    笑声间忽然渐闻另一阵马蹄声,行得极快,从他们的马车前方渐渐靠近。丁姀不由得屏住呼吸,心中想到,难道是丁家派人来路接的?转念间,那架马车已经从他们身旁错身而过。张mama也略疑,跑得这么急,也不怕夜路坑坑洼洼的颠着里面的人。所以掀了车帘向后去看,登时脸色骤变,一手扯来春草,问道:“春草,你眼神好使,你给mama看看,那风灯上写的可是一个“赵”字?

    春草点头,跟着丁姀打小也认得几个四方字,那一个赵字还不至于认错。所以极为肯定地道:“mama,是赵呢!”又一想,看张mama的脸色,讶异道,“mama,不是四小姐婆家的车吧?”

    “哎呀……”张mama面有焦急,真想插上翅膀追上去弄个清楚。手里攥成了拳,往丁姀那边小心睃了一眼,“这可怎么办啊,这四小姐怎么就走了呢……”

    丁姀心头略沉,张mama这副样子,倒看起来是在替她担心。丁妘离不离开跟她有什么关系吗?她面色无恙,只当是堂姐妹关心一下是理当的,于是问张mama道:“咦?四姐来家了吗?”

    张mama微微颔首,清疏的皱纹在侧光下被镂成了一道道沟壑。她若有所思起来,嘴中一直对于赵府马车疾驰而走的事情嘀嘀咕咕的。

    丁姀就不再问下去,想来自己被突然带回家,与丁妘脱不了干系。

    春草好奇:“张mama,四姑爷家不是在盛京么?四小姐难道是跟四姑爷一道来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张mama说道,对帘子外空望几眼,外头雾气更甚,冷冷地氤氲着,如浓稠的汤汁。

    马车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刚才赵家马车的擦肩似乎影响了几个人的心情。张mama从到掩月庵起,脸上笑容就没止过,但是现在却倏然肃起了表情,一副攒眉忐忑的模样。春草是仗着张mama高兴,方才说了一会子的话也乏了,但看张mama脸色就也不再耍嘴皮子。

    夏枝与丁姀对望了一眼:“小姐,快到家了。”

    丁姀打起精神,夏枝是在提醒她,快到丁家了,可不能惹二太太不高兴。丁妘既然来了娘家,最高兴的当然是二太太,这会子丁妘又走了,想来二太太心中是不畅快的,回去可千万别去碍她的眼。

    她暗暗记下,心中将“二太太”这三个字捣了不下千遍。又想到,丁妘嫁的,似乎是盛京颇有头脸的一户人家,但是具体是什么营生的,是官是商,她都一概不清楚。那年孝满,她回家除服才得知些风声,后又过了几个月丁家人就接她回家喝喜酒了。一来一去,也不过呆了一两个时辰,在二太太的再三催促之下惜别父母又回到了掩月庵。

    她离开家时不过八岁,先前与几位姐妹相处如何已经不大记得,而后只回过几次丁家,那时姐妹间就已经疏离了许多。

    转念之间就马车缓了下来,不过一箭之地就停住了。外头的车夫说道:“张mama,到了。”

    张mama显然才回过神,喃喃地说:“怎么这么快。”撩起车帘往外头张了一眼,就打了帘子,顺手抄起脚凳钻出去了。

    丁姀听到一声欸乃,知道是门扉打开的声响,接着便听到张mama唤两个丫鬟:“春草夏枝,将八小姐仔细扶下来。”

    “哎。”两人同应,夏枝先下了马车,回过身再去扶丁姀。

    此时夜黑黢黢的,虽然星斗正亮,不过被车厢遮了半寸光。丁姀下车之后,张mama就又从荷包里抠了块银子出来塞到车夫手里,显然是将尾款付清了。那车夫掂了掂银子,也不问什么,就驾着车走了。

    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飘远,丁姀更加肯定,她们三人被接回丁家的事情定不是二太太授意的了。越想到如此,她心里不禁越是紧张,不知道丁家里头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原本跟着她们马车的四名小厮也相继到了,在门边站成一排,月光白晃晃地照了他们一身。张mama拎出四吊铜板给了当中看起来最为年长的中年人,说道:“这是三太太的一点心意,知道你们向来喜欢吃点什么,拿去买了来,三太太已向二太太给各位告了假,这两天都回家去休息吧。”

    其言下之意,不过是不想这三个人在这些天里跟人乱嚼什么。等二太太这边安稳下来,丁姀也被留了下来的时候再回来不迟。

    那人捧了四吊钱,给其他三人暗使了个眼色,就都走开了去。

    张mama这才回转身,对丁姀笑笑:“八小姐,咱们进去吧!”

    丁姀点头,便由张mama领头带路。她方想跟上去,被夏枝悄悄撞了一下胳膊。

    “怎么了?”丁姀略疑。

    夏枝满脸狐惑,附到她耳边小声问道:“小姐,咱们怎么从后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