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六章 七年
进入弘治七年,朝廷上,马文升、刘大夏、李梦阳、戴珊主外,徐溥、谢迁、李东阳等人主内,吐鲁番、乌斯藏、暹罗、琉球、占城、安南四方来朝,一时可谓人才济济,国泰民安。 这些年过去,张语目睹着朱祐樘年岁渐长,一步步成长为威严的帝王,变成这世间至高的存在,却始终抓紧了她的手不肯松开。 吐鲁番进贡来的礼品之中,有三位罕见的美人,其实尤其出色的一位在文华殿上旋然起舞,玉瓷样的肌肤,衬着血色舞衣,散发出强烈的妖异的美丽。花瓣般的嘴唇,唇边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有一瞬,张语觉得自己也屏住了呼吸。失魂的远不只她一个,身旁人眼中短暂迷茫后,脸上尽是悦然的笑意。 那是只有天上仙子,错投了魔胎才能生成的容颜…… 张语想起数年前进宫的那个冰雪未融的午后,转眼已是这么多年。抽出扇子给吃饱喝足,摊在床上的小猪打扇。他哼哼两声,捧着肚子,翻个身又睡去了。 朱祐樘信步踏进房来,方才皇后不胜酒力,早退离席,就有好事的大臣近前贺喜。他不置可否,一笑置之。此时眼见张语低头给儿子打扇,只做没看见他进来,勾唇一笑。 移步过来,“睡了?” 张语手上不停,轻轻嗯了一声。 轻声叹息,“不过多看了几眼而已,阿语就生气了。” “的确是生平仅见的美丽。”张语诚实的说。 朱祐樘拉她转身,“有道是,除却巫山不是云,阿语总读过这句诗吧。” “皇上打算怎么安置这三位美人?就交给臣妾处理可好?” “你打算怎么处理?” “跳舞那个就送给陆随玉,另外两个随便给谁都好。” “随玉?”朱祐樘挑眉。 “舍不得?”张语看着朱祐樘,“看来陆随玉今日的反常,你是全没看进眼底。” “你说她是海蜃美人?”这两年,若是笑说到陆随玉当年的情事,便以海蜃美人代之。 “看这个女人美的程度,看他那副行将中风的模样,可不就是么?陛下若真舍之不得,便留在后宫又何妨。他还敢出头来争不成。佳人难再得啊。” “嗯,好酸,皇后今日喝的明明是酒嘛,怎么有醋味,来,朕尝尝。” 虽然朱祐樘信誓旦旦,张语还是觉得不放心。越想心里越憋得慌,找了个机会跑出宫去找曲毓。 张语噼里啪啦说了一通,闷头灌了一杯茶下去,一旁大腹便便的曲毓托腮看着她。 “人说七年之痒,你要小心。” 张语瞪着她,“你就这么安慰我?枉我特意出宫来看你。” 曲毓垂手摸了下肚子,“小声点,吓着我儿子。说起来,我现在不适合听你说这些,影响我情绪。” 张语撇撇嘴:“你家傅相公又独自去怀念他的花灯美人去了?你还真是好肚量。” 曲毓换了只手,继续托腮,“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我还计较什么。” “死了的才最难搞,那位置已经被放到天上去了。活着的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好,死了的是完美的。” “位置再高也是虚的,如今伴在他身边的可是我。即使那是他的‘无悔仲子逾我墙’又如何?和他携手今生,一同面对风雨荣辱的始终是我。你说的什么心灵出轨的,我听不大懂,我就觉得你想得太多了,跟自己过不去。对了,那个海蜃美人,你怎么没送得出去?不是说陆公子爱得发痴发狂么。” 那****特意召了陆随玉到乾清宫,说了她的意思。他端着茶,沉思半晌,出人意料的回绝了她的好意。 “你是怕什么?皇帝?”她不得不问,不是苦苦相思两年多,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么? 陆随玉斟酌了一下:“原本娘娘劝我‘得之为幸,不得为命’,我也想开了,只当自己真的遇仙了。”停顿了一下,“那天看到她娉娉婷婷的走入,我忽然发现自己自始至终爱着的,只是心头被无限美化的一个影子。这个影子走到了面前,梦也就醒了。” “求娘娘成全!”陆随玉大礼跪伏在地,不肯起身。 张语还能说什么,“你退下吧。” 陆随玉起身,“娘娘若不好安置她,不如让她回家吧。臣始终觉得,那片山山水水才是最适合她的。”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也不懂这些男人在想什么。”张语看曲毓有些疲倦,便起身站起,“你歇着吧。我说出来心里也舒坦多了。”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了?祐樘明明什么表示也没有。 “曲大夫,小鱼大夫,吃汤圆了。”门口传来袁元的敲门声。如今,老常早已回去陆家,回春堂竟是他与小计两个少年在打理。 张语拉起曲毓,“走、走、走,出去吃汤圆,吃七个,可以圆圆满满。”说了出来,张语觉得好过多了,在宫里非得端着,难受! 一屋子人团团围坐在桌边吃汤圆。张语看着这群当初敝履烂衫的少年渐渐长成,觉得有几分欢喜。 “小鱼大夫好久没来看我们大家了。”小计望着她,眼里有几分依恋。 张语咽下嘴里的汤圆,“我就算没来看你们,但听到你们都好,我就很开心了。” “小计,你打着灯笼去接傅先生回家。路上人多,小心着些。”吃过饭,张语安排。 “好的。”小计答应着去了。张家两个国舅渐渐长大,各领了一份闲差,傅鸾词便辞了西席之职,落户到回春堂来。 “你还不回去么?小心你儿子找你。” “这就走了。”小猪成天跟在小叔叔屁股后面伸拳出腿,大有要和小五一起学武的势头。 当日小五跟了侍卫习武,她问及缘由,小五只答:“我想做皇嫂嘴里的侠客,轻裘长剑,烈马长歌,风云来去江湖客。” “你是王侯,不是江湖客。” 小五低头,“我又不喜欢看唱戏的,我就喜欢这个。” 张语不说话了,有明一代的藩王,为了表示自己与皇位无涉,真有几位潜心戏剧创作,还有不少本子流传后世的。想想小五看戏看到睡着,这条路是不适合他的。 张语上了马车,闭目靠在垫子上。走了不远听到小方‘吁’了一声。 有人在车外唤:“小鱼大夫,你下来,跟我一起去看河灯吧。” 张语应了声好,搭着他的手下车,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 “你又逃宴么?不是该与百官在御池赋诗夜游。” 来人捏捏她的手,“七夕佳节,撇下夫君,独自外出,你的心是越来越野了。” 张语握住他的手,“这不是你们男人喝酒,没我什么事么。小...照儿呢?”
“在母后那里,我可不想再带小娃儿来放一次河灯。” 张语想起弘治二年的七夕,掩嘴笑出来。 “那今儿就当我还你一个七夕了,走吧。” 推花灯入河,张语合手祷告:请上苍垂怜,让我与这个男人白头到老。 朱祐樘奇道:“倒少见你如此虔诚。” 张语回眸一笑,“祐樘,你不是想知道我五年前在这里许了什么愿么?我告诉你。” 坚定的摆手:“不用了。” 今日余嘉入殿告诉他皇后出宫了,他本是好一阵恼火。什么都依了你,还要怎样。 余嘉担忧的看着,说:“自从陆大人拒了那位海蜃美人。众人都说怕是没人消受得起。” “为什么?” “说是陆大人跟皇上这样的交情,也不敢领受娘娘所赐,是担忧陛下以后反悔。” “笑话。”朱祐樘冷笑。 前几日去清宁宫请安,太皇太后说:“哀家虽然一向觉得你对皇后太过了,不过,这次哀家站皇后这边。这个蛮女你不能留。” “孙儿没要留她。赐给随玉被他拒绝了。” “到底是个明白孩子。随玉这孩子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从前就没看他吃过亏。这回,看一眼就栽了,幸好还懂得悬崖勒马。那女子要不得。” 朱祐樘失笑:“皇祖母也知道。” “遍宫上下都晓得了,就我这说不得,听不得不成。太妖了,难怪你媳妇担心。” “她担心什么?”他说得还不够清楚。 老太太就笑了:“你摸着你的心自己问问,你当真就没一点儿动心?圣人都说了‘食色,性也’。” 朱祐樘当时嘿嘿一笑。 “余嘉,你是说皇后也和群臣一样,担心朕反悔?” 余嘉摸摸头,“奴才这些年看下来,觉得皇后平素很温顺,但骨子里其实颇为刚烈。” “嗯,颇为刚烈,把那女子送回去吧。” 张语歪着头,“真不想知道?” 朱祐樘微笑:“我只要知道,阿语始终是要陪着我的,就够了。” “我唱歌给你听。” “如果是《佳人曲》,就不用再唱了。你没唱腻,我也听腻了。” “不闹你。” ...... 绿兮柏舟起,随波逐浪行,亦汾其流,不记五州侯 请和我一起,地老天荒白头 风不息不休,带走所有忧愁 闻旧日往事,前尘一梦远走 怜今日眼前的人,永不放手 考盘在涧过,三岁越三秋,北风凄影,悠悠细说愁 携手同偕老,死生何契阔,千年已过,梦醒人消瘦 (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