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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破裂

    第二十七章破裂

    十一月,北汉援军辽国骑兵终于大幅席卷而来,攻城不下早已丢掉战斗精力的宋军连连后退,辽军趁势强追,北汉军队亦是奋起反攻,大宋边境上的晋州与绛州两座城池皆被攻破,城中被抢掠一空。

    战报传入东京,赵匡胤惊怒交加,朝堂气氛空前紧张。是月,携群臣与众妃嫔合祭天地与南郊,为战事祈福,并除犯贪贿之人大赦于天下,改元为开宝。

    回程路上劳累奔波,我才是将云锦披风褪下,就有些不受疲乏的软在贵妃榻上,皎月连忙将煮好的茶奉上,润了润嗓子,那一股清新舒润的暖流才缓缓让我安心下来。

    小憩了片刻,听得杜陵仁进来通传常太医已到,便抖了抖精神等待来人。

    自那宋氏入主坤宁宫后,我再不能随意去里面探查,上次孝明的遗言令我狠吃一惊,短短几十个字,其间蕴含的除了她对赵匡胤的痴情,更是提到了自己的死因大有文章。

    为保险起见,我并未将这件事告知任何人,赵匡胤忙于朝事,我亦想事情有个准头的时候再告诉他,遂只差了常太医私下去打探孝明曾经突发怪病的种种事宜。

    常太医看上去似老了很多,举手投足间透着些许力不从心。我看了看他,道:“可有打听出什么来?”

    他身子微不可查的抖了抖,落在我眼里还有些惊惧,面上却无甚波澜的说道:“回娘娘的话,据微臣打探,原先给皇后娘娘看诊过的太医都言说无二,皇后的确是得急症去的。”

    我知他为人一向胆小怕事,不会轻易道出真相,显见他的眼睛已经出卖了他自己。一手端起茶盏轻轻划着杯盖淡然道:“是么,本位倒觉着这里面不是你说的那样简单呢。”

    他垂下的双手不自觉攒了攒,低头道:“娘娘过虑,微臣说的确是实情。”

    我笑了笑:“实情也好,有所隐瞒也罢。”喝了口茶:“听闻大人的长子今年刚刚娶妻,那妻子正是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的小女石氏,原是你家攀了个好姻亲,本位却听说大人的儿子颇有些纨绔习性,偏的去惹京城中最有名花楼里的头牌小姐,好巧不巧那个小姐芊芊名气过大,甚得当朝几位人臣青睐,是以公子如今麻烦也惹了不少,一边要担待丈人家的斥责,一边又要时刻提防着芊芊小姐着人前去报复,当真悲情的很。”

    他一张老脸立刻扭做一团,恨叹道:“犬子不学无术,让娘娘见笑了。”

    我扯出一个柔和笑容,道:“令公子命里的这一劫,化的好了,当什么事都无,化不好了,便许是要让你全家跟着陪葬。”

    他肩膀抖擞着一下跪倒,对着我道:“还请娘娘开恩。”

    我道:“石大人与官家昔日旧情,怕是朝中上下无人不知的,他又只得一女,怎可坐视自己的女儿受辱不顾?闹的太大,定要官家还他石家一个公道——这芊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风尘女子逼急了,亦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他哆嗦着嘴唇,手也放不好,只颤着肩膀道:“微臣恳请娘娘救犬子一命——”

    我站起身将他扶起来道:“大人言重了,”又笑着:“不过在官家耳旁吹吹风,本位还是有些许把握的。”

    他身子猛一窒,而后推开我的手又跪倒在地上道:“微臣定当知无不言。”

    我回到榻上:“唔——倒不枉本位平日里信任你。”

    他磕了一头:“如果不是先前娘娘拿于微臣那漠上五彩,微臣也不敢借着皇后娘娘身边当值太医的阐述,就断定皇后是被那毒物毒死的。”

    我心中一凛,从榻上站起来:“你说的可当真?”

    他道:“依林太医所言,皇后当日的症状与那中了漠上五彩之毒的症状无甚两样,只无人寻得此只毒物,便也没人将两者联系起来,只道是皇后得了急症,如今想来,皇后被毒物噬咬中了剧毒才是其中真正原委。”

    我心中起起落落,看着他道:“你没将此事告知旁人罢?”

    他摇了摇头:“微臣岂敢,”顿了顿:“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我想了想,道:“如今北边战事吃紧,官家怕是无心管顾宫中事宜,然孝明皇后也不能含冤而去,你且下去,待本位想清楚了再通知你罢。”

    他点了点头,正要起来,又欲言又止,我摆了摆手:“放心,本位从来都是言而有信,贵公子不会有事的。”

    他面上一丝安然闪过,舒展眉头道:“谢娘娘。”

    我挥手道:“下去罢。”

    他这才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只是刚刚掀了帘子,便是一声颤抖惊呼:“官家——”

    我连连朝着门口望去,赵匡胤铁青着一张脸,眸子里像是卷了这深秋里最冷冽的寒风,肆意狂飞。

    我心中一沉,才要说话,便听得他冷冷叫道:“曹慵——”

    帘子后面曹慵的身子上前,半跪在他身后,道:“小的在。”

    低沉的声音夹杂着强压着的nongnong怒气,垂眼嫌恶的向着常太医看去:“将此人即刻拉出去,杖毙。”

    常太医惊叫一声,绝望的朝我看来,大声喊道:“娘娘救命——”

    显见方才我与常太医的对话他在门外都已尽收耳底,只是这般残忍嗜杀却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岌岌跑到门口抓住他的袖子道:“官家为何要将太医处死,如果是为了孝明皇后的事,官家听臣妾说,孝明她是——”

    他打断我,厉声道:“拉下去!”

    言毕已是两名侍卫上前,拉扯着硬是将常太医拖出阁分,他苦苦哀求的声音言犹在耳,那凄声惨叫响彻整个院落,心中再忍不住,跪在赵匡胤面前道:“官家为何不听臣妾解释,孝明皇后她明明是被人害死的。”

    他用从未有过的狠戾眼神看我,喝道:“放肆!”

    我的身子被他这声斥责惊的狠狠颤动,半晌,才有些恍然的看着他道:“官家方才对臣妾说什么?”

    他不答只问,声音却是冷如寒冰:“你却忘了朕曾经对你说过什么的?”

    我深吸一口气,道:“臣妾不敢忘。”

    他冷眼望着我:“到底你要对孝明纠察到几时,你还预备要活命么?”

    我不可置信的抬头望着他,仿若昔日那个对我温暖似春的男子顷刻间换作他人,何以我次次提及孝明他就这般光火,他对我的爱呢,他那些说的如糖似蜜的话呢?心中冷到极致,原是他近乡情怯,原是他终究搁不下孝明,原是我在他心中依旧抵不过一个死人。

    话已经说不出口,却还是强逼着自己问出来:“官家,如若臣妾真的可以证明孝明皇后是被jian人所害,官家是不是就不会再生臣妾的气了?”

    心中最后一个念想,他是不愿承认孝明是给人害死的,对于一个将爱人印在骨子里的人来说,生老病死与死于非命,前者固然能让人接受的容易些,是以他才宁愿自己骗着自己,也不要将真相公之于大白。

    他看着我,眸子里有清冷的颜色:“朕再说一次,你若还执迷不悟,休怪朕不顾念往昔之情。”

    那最后的念想也瞬时破灭,身子朝后重重一塌,苦苦笑道:“哪怕是在前一刻,臣妾都还认为在官家心中,终究是占着一席之地的。玉津园内,官家曾经郑重说过,孝明是臣妾不可触碰的禁地。那时臣妾单纯以为皇后是官家心中藏得最深的人,可经事之后,臣妾却慢慢觉着自己填补了孝明的那个空缺,然今日才真正明了,原来是非之事,不能对比,臣妾与那孝明皇后,终究不能同日而语。”眼睛直直盯着他:“‘摧心肝,泅忘川,忘川不忘长相思。’这是皇后临终前留给你的一段话,官家到底与皇后有过怎样的嫌隙,才会狠心转而求其次?过去也好,现在也罢,臣妾从来都不过是那个替代的赝品罢了,”声音越来越高:“可是,皇后被害,官家怎能袖手旁观,还是,那个真真正正逼死皇后,让她生无可恋,一心求死的人,其实是你?她逝去那么久,你从未看她,可是因着心里诸多愧疚不敢探视,怕多看一眼,就会令自己心痛的无以复加?”

    他已是盛怒,抬手一掌挥到我面前,手指在空中晃了晃,终是没落下,只声音沉下许多:“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那一个动作令我心中痛绝,可笑的是此时半滴眼泪却都落不下来,只淡淡道:“官家爱一个人,爱的如此之深,将她深埋在心底也好,又何必违心与臣妾日日去演一段假惺惺的情谊?”笑的没有气力:“可叹臣妾还真心陪你演了这么久。”

    他双颊气的通红,嘴唇亦是轻轻颤抖,未曾见到过他怒极的样子,如今见到,却是因着我碰了他心底最不该碰的地方。他朝我注目许久,终于背起手来,看着院落中那一树冷冽未曾开放的梅树,淡淡道:“臻妃秦氏,出言不逊,以己谣言意图惑乱宫廷。着今日起,禁足于轻流阁,非朕旨令,任何人不得探视,”顿了顿,眼睛扫过房外悬挂着宝儿的竹笼,视线最终落去德芳住的东厢:“有此家鸽作伴,你也不会感到多少寂寥,德芳——就交给皇后照看罢。”

    我闭上眼睛,冷笑浮于面上,那一众人等什么时候离去也未可知。

    一直在原地跪着,日头西斜,灰青的暮色涂遍整个苍穹,广袤而深远。深秋的寒气从地底下渗出来,似无数蜿蜒小蛇缠绕在我身体各处,噬人的冰冷。

    阁分里一众侍女宦官都陪我跪着,起先是他们轮流劝我起来,见我不肯,最后只有同我一起跪下。德芳从太傅那里下课回来,已听闻此事,声色不动的收拾了东西默默离开,一句暖心的话都没有,教我那原本一颗凉透的心更加寒凉,这膝盖,也愈发跪的没有知觉。

    天边渐渐裹出一团黑云,缓缓朝着四处扩散,青色天际变得更加深邃无边,忽的一声轰隆作响,两道急促闪电撕裂天幕,我抬头望去,那银白清晰的裂痕真真仿若我此刻的悲怆心情。

    赵匡胤,我不信你这般绝情,我不信你从今不再踏进我这轻流阁里一步。

    皎月跪的离我近了些,红着一双早就哭肿的眼睛道:“娘娘,快下雨了,让奴婢扶你进去吧,您这样跪着,难道就不在惜自己的身子么?”

    我只当未闻,没有说话,她抹了一把眼泪又道:“官家——官家近来本就烦闷,眼下不过是一时生气罢了,待哪天想通,定会和娘娘重归于好的,娘娘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么?”

    又一道闪电划亮整个夜空,黑暗愈加深重,雷声似天神怒吼响彻天际。我转身看了看众人,方才对着皎月道:“你们都各自下去歇着罢,不要管我,容我自个儿静一静。”

    皎月身旁的绿湄亦是双眼血红,咬着嘴唇哀求道:“娘娘就听奴婢们一回,进屋去吧,娘娘的身子才将养好,怎可再经得起这地气的侵蚀,娘娘就是再不甘,也断不能这样糟蹋自己啊。”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道:“谁说本位是在糟蹋自己,本位不过是想——”咳了两下:“让你们退下,你们便退下,如若官家来了,见了这一屋子的人都跪成一地,会作何感想”

    她泣道:“可官家看着娘娘跪在着地上,心里又怎会好受?”

    我笑的更怅然些:“他若是不好受,也不枉我今日这样跪一遭。”

    她惆怅叫道:“娘娘——”

    我摆了摆手:“不用再劝了,”身子微微倾斜了两下,又挺直腰背,可巧那零星几颗雨点不假思索的终于落下来,然也只消片刻,便换作倾盆大雨,直泻而下。

    雨水混着夜暮的寒气打在我早就冻得无甚知觉的皮肤上,犀利如尖刀,粗壮如砺石,刺得我脸上手上火辣辣的疼。皎月拾起来准备去取伞,却因跪的太久在站起来那一瞬踉跄了几下险些摔倒。绿湄终归看不下去,二人抱在一起泣不成声,旁侧杜陵仁与初雪亦是鼻子一吸一吸各自抹着眼泪。

    雨势只涨不歇,顷刻间院子里已经积了一滩又一滩的水,膝盖泡在冷雨中,骨骼好像都要撕裂,禁不住那一阵又一阵冷雨的噬咬。皎月终于取出伞打在我头顶,雨水被绢伞隔开,密密麻麻的雨珠在周身行成一圈冷森森的雨帘。

    可这周身蚀骨的冰凉再冷,又哪里冷的过那人的决绝?心里本还对他有一丝期望的,却因这黑夜越来越沉,雨水越来越急,一点点的被消磨殆尽。

    如若他还记挂我,便不会不知道我在这里跪着,在这一场铺天盖地的雨里跪着,来等待他扶我起来。

    我只是不愿想通,那个死去的孝明,到底曾经在他心中占有多少的位子,何以我本意为好的欲念每每都能被他顷刻瓦解,竟不惜与我撕破脸皮来表示他对她的深情?

    膝下的雨水越积越多,身子已经凉透,那沉闷的雷声与刺目的闪电不时在夜空中肆虐,闪电划过的白光一次次将我眼前照亮,终究我只是凡人,在那亮堂堂的光线中感受着身子慢慢变沉,慢慢变热,最终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