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登山(上)
汴京地处平原,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高山可爬,赵妭说的山,不过是城郊十里处一座人工小山丘罢了,因一袭半山腰的杜鹃花闻名。原本那杜鹃是在西蜀、大理一带多有得见,因对地势要求比较高,所以中原之地很少见到,是以这一座赤霞山上能有杜鹃遍野,着实罕见。 赤霞山正是这座小山丘的名字,因杜鹃花开红遍山头,像及漫天赤焰燃烧般的霞彩,便得了此名。相传这里本是一片荒丘,西汉时梁国建都于此,梁国国君**里有个绝世无双的美人儿,不大爱笑。国君本想效仿周幽王为求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又恐美人一笑误国防,便郁郁不得解。时至某一个春暖花开的年月,一位从大理归来的人臣带了些杜鹃绣花给夫人们,碰巧被这美人瞧见,遂幽幽说了一句:“这绯红花样,倒甚是好看。”梁国国君大喜过望,连连召集人臣商议,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要想美人含笑,非得造出一山红色花海出来。国君便大兴土木,打造了这样一个人工山丘,又命人不远千里,采了成千上万的杜鹃种子,种于山腰。原本没料的会有多少成活,只是希冀能活多少是多少,却不想前一年种下,第二年火红的杜鹃花就开遍了山野,果然将那美人惹的是日日合不拢嘴,梁国国君也是最终抱得美人归,成就一番佳话。 从此这赤霞山,便也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直到宋朝太宗年间,太宗皇帝不知为何竟下令一把火烧了杜鹃,又铲平山脉,从此只余十里之地的冷冷寒梅,于那每年冬日凛凛绽放,似一袭白色的丧帐,含悲浸忧的唱断孤绝。 当然,这是后话了。譬如现下人人都只道耶律笙那一袭白衣似白梅高洁,却不知漠上红裳的她,正是这赤艳无方的红杜鹃。 正当云淡风轻的好天气,杜鹃花香轻飘飘的萦绕在这城郊的一座小山之中,醉了心魂。前来爬山赏花的人络绎不绝,耶律笙他们一行便夹在这些人中,施施而行。 赵妭自不用说,酝酿了好些天的玩心终于挥发出来,一路上倒是没辜负她那一袭清脆嗓子,颇是快活。贺氏原本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子,但德昭和匡美相互追闹,她得时不时拉劝,也没闲着。剩下耶律笙和赵匡义,倒和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走边聊。 其实她本不想多说,奈何身旁的人未曾给过她这个机会。 赵匡义道:“娘亲想将妭儿说与城西贵胄米府上的小儿子米福德,你可知晓?” 她怔了一下,回道:“未曾听闻妭儿提起,”又道:“妭儿才将过了及笄之年,怎的老夫人就想将她嫁人?妭儿——她晓得么?” “还没跟她提起,怕她抗拒。” 她冷冷道:“既是担心妭儿不愿,为何又自作主张,须知一个女子的婚姻不幸,便是断了她长长一生。” 赵匡义叹了叹,眉间现出一丝忧苦,想了想,才道:“娘亲又何曾不知,只不过——不过——” 她道:“不过什么,难不成这其间还有隐情?”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刻意与前头赵妭、贺氏拉开了些距离,方才压低声音道:“二哥传来家书,在滁州遇上爹爹从扬州绕道专程前去看他,因二哥当时军命在身,不能私自打开城门,爹爹便隔着城墙在野地里等了二哥一夜。只是他原本随韩令坤攻打扬州,此番回程实乃旧疾复发,不能争战,再加上这一夜露宿,病情更重,二哥照看多时,也不曾好转。正巧又遇上扬州失守,陛下命二哥前去增援,爹爹便交给二哥军中新进的一个军事判官照看,尽管那赵普已是尽心服侍,‘朝夕奉药饵’,可爹爹仍是每况愈下。” 她不解道:“但这同妭儿的婚事有何干系?” “中原有个冲喜的风俗,若是哪家有亲人药石无灵,寻个子女结一场婚,便能冲掉那些晦气,重新振作起来。” 她愣了一瞬,冷笑道:“这番说辞你也信?当真是辱没你赵家三公子的名头。” 赵匡义也不恼,只继续说道:“我自是不信,但娘亲从来都是与爹爹聚少离多。今次爹爹病重,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让妭儿冲喜也是想无可想的法子,”顿了顿:“我知道你是为妭儿好,可娘亲若是不与上天赌一赌,爹爹真正有个万一,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没有立刻答话,思想一瞬,才转头看着他问道:“既是为了赵大人冲喜,那是不是只要作为他的子女,不论是谁,都可成亲?”
他点点头。 她道:“那你为何不娶?” 他停下脚步,也拽住她,道:“你说什么?” 她凉凉一笑:“你这年纪,正是取妻的好时令,比起妭儿要嫁一个她许是不想嫁的人,你更适合找个大家闺秀合成一门亲。”停了片刻:“向来女子不比男子,男人娶错了,还可以再娶,女人若是错付,毁的便是一生。” 他目光揉出一丝坚定:“可我赵匡义,只取自己心爱之人。” 她缓缓道:“只有你能娶心爱之人,妭儿却不能嫁她的心爱之人么?” 他忽的靠近她耳畔,一手抚了她鬓间发丝,轻声道:“你若想嫁,我便娶你。” 她心口猛地一提,向后退了两步,瞪着他道:“你又胡说。”深吸一口气抬脚向前:“横竖这是你们赵家的事,我管不上,你们愿意怎么打算,就怎么打算罢。” 赵匡义的声音从后传来:“秦笙,你总是要这般压抑自己么?” 她脚步滞了一下,山风撩起日暖微微盘旋,她却只感到一道彻骨的凉意流遍全身:“我活的这般快活,何来压抑一说,你多虑了。” “若不是,何以你明明对我有意,却几次三番婉拒?秦笙,我不懂你在坚持什么,一个十六岁的女子,有谁像你活的这般清心寡欲?”沉默半晌:“可我愿意陪着你,笙娘,我愿意陪你,给我这个机会好么?” 她站在原地,却不敢转身,心口似利刀划过,裂开浸着骨血飞速在身体里冲撞。难以名状的疼,胜过她那日剜了自己一刀,胜过她碾断一切只身告别上京。可她不能转身,那是一个不能回头的地方,她要让九泉里的阿爹阿娘含笑,便要首先在这里放弃自己的幸福。 慢慢松开紧握的手掌,声音凝成一道冷冰,淡淡道:“妭儿是个好女孩儿,她会体谅你们的苦心。” 身后似是有一瞬的安宁,朗朗晴空却忽然一道明晃晃的白光,隆隆雷声悠忽间便撕破了这难得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