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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留书

    走出坤宁宫,耶律笙却并不着急回去,吩咐皎月与轿子在一旁候着,自己则踱去了玉清池。

    幽幽月光凉凉洒落一地,池水潋滟轻荡,水中望月,虽是近,却犹远,经不住两只锦鲤轻快一跃,便化作泡影。

    耶律笙在池边寻了个地方坐下来,一身青衣如烟缕缭绕,这样凉决的颜色,却与今夜清冷的夜溶为一色。

    适才那一仗,她虽打的心不甘情不愿,可到底也是用自己这双手,亲自给了王婉漪致命的一击。只是如何除去了心患,自己却像被什么抽空一样,浑身都使不上力。

    四围一片死寂,她渐渐回过神来,方从袖子里取出竹筒,那只雄蛛应心痒的厉害,她却不能再多害一人。执着竹筒顿了顿,手指一松,筒身顺势而落,沉入池中。

    旁侧一个深沉声音兀自响起:“你在做什么?”

    她心口猛缩了缩,转过身去,正看见赵匡胤负手而立,夜色里依是面若冠玉,形如青松,不禁一时哑语,有些愣愣的望着他。

    “阿笙——朕在问你在做什么,你为何不回答?”

    她始是有了反应,凉凉瞧了他一眼,站起来回道:“给鱼儿喂些吃的——”又道:“官家——怎么也在这里?”

    赵匡胤笑了笑,正如天上明月轻淡,道:“朕未曾在你阁分里见到人,又听得宫人说你去了坤宁宫——便四处走走——你去,坤宁宫做什么?”

    她暗暗责怪自己竟没有打算周全,让宫婢们走漏了风声,面上却堆了笑:“臣妾听闻皇后娘娘染了风寒,便去探一探,只不过见着今夜景致颇好,就没有急着回阁——”上前两步向他靠近些,眉目里有了些媚色:“官家既是来寻臣妾,那现下就与臣妾回阁罢。”

    面前的人却似笑非笑,眼角挑起来朝着她徐徐道:“阿笙——这不像你,你今夜有些反常——但凡你有什么目的,就会反常。”

    她怔了一怔,正思想着如何应对,不想腰上一紧,他的唇已是觅寻着靠了过来,带着些冷水的温度,凉凉的,撕磨上她的耳根:“可朕不想知道你的目的,朕今夜——只想要你。”

    此时她方知玉津园内那一夜的意义,但凡她与赵匡胤有了第一次,便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她最后数也数不清。男女之间的情欲,本是一触即发,一发不可收拾,她终是晓得,自她毁了自己的完璧之身,就再不可能指望一个男人,整日与她同榻而眠,做的却是一对挂名夫妻。

    腊月初,王婉漪的风寒终是惊动了阖宫,惊动了翰林院的一众太医们。往来坤宁宫诊治的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始终对王婉漪的风寒束手无策,眼看着一个正当盛年的帝后,就这样日复一日,香消玉殒。

    入冬严寒,王婉漪的心却比之冬日更加寒凉,因着有为她卖命的太医冒死相告,她的风寒久治未愈,且渐现糜势,乃是中毒之兆。

    可如何会中毒,中的又是什么毒,太医却答不上来。答不上来,便无法医治,自然她也就眼睁睁的得坐着等死,虽是不甘,可她这个人向来最大的优势,便是有自知之明。既是逃不过一死,那先前的谋划,也只能途中作罢。

    只是,她死了,谁来替她保护自己的夫君,谁来替她保护自己的孩子?

    辗转几日,终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趁着手上还有一些力气,她唤的落葵拿来些纸笔,勉强伏于案上,反复书写,终是写下她往常想说,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的那些话。

    油尽灯枯,她反手覆上最后一页纸,差云萝将其叠好压在桌案的一侧桌角上,又交代几句,抬眼瞥了瞥明黄帐子下的那张床铺,床铺上叠装整齐,是她方才要求保持的模样。唇角终是蕴出一缕笑,阖上眼睛,倒在那一方桌案之上。

    压在桌案上的那两张宣纸里,一张上面娟秀小楷写着: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坤宁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君去妾倚楼。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摧心肝,泅忘川,忘川不忘长相思,青冢幽魂别亦难。

    已至此,妾之心意,君心可了?

    叹一声此情可待成追忆,恨渺渺人生由命非由他,德芳稚幼,君临天下,盼,珍重。

    婉漪绝笔壬戌年腊月二十三。”

    另一张,潦潦几字:

    “身中剧毒,无药可解,望官家三思而后行,莫让有心之人谋逞。”

    王婉漪的崩逝,本是国殇,却因着赵匡胤下令不得下葬,棺椁暂时存放在东京城内的相国寺。

    七日后,福宁宫内,一身素服的耶律笙与赵匡胤相对而立,二人面上皆是冷冻成冰。

    宫人们在外候着,并不晓得里面出了什么事,只后来听几位打扫寝宫的侍婢提及到,青砖地上似有点点凝结的鲜血,因是赵匡胤看上去无碍,便不敢多言,只私下里小心猜度着可是臻妃当时出了些什么状况。

    可世事总有它不为人知的一面,那日的真实情况是,赵匡胤当胸刺了自己一刀,正是耶律笙初始为了接近他刺在她心上那个位置相同的地方。他逼得她退到角落,一双冷透的眼眸正对着她:“你不过是要朕死,朕现在要死了,你可知足?”

    她颤着一双肩膀目光惊惶的望着他,望着自他胸口里汩汩流出的血红,这本是她想要的结局,她想要的结局,却发现那一刻来时她已不能承受。

    泪水自眼眶里滑出来,氤湿她脸庞,良久,才颤抖着手抚上他胸口,血水染红她那只莹白素手,鲜红配着玉白,格外好看,她却觉着自己心上那早就愈合的伤口此时也已裂开,同他一起,深刻的痛着。

    她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就——你怎么就下的了手呢?

    “如何下不了手?阿笙,朕将你视作至亲,可你如何待朕?你可知道,你杀的是朕的妻子,是这大宋的皇后,朕寻常将你看错了,以为你再恨,不会动朕的亲人,朕将你看错,给了你这样一个机会。”

    她最后晓得赵匡胤那日将她把竹筒丢入池中的一幕看得真切,事后才会派人打捞竹筒,自然,也明白了一切。只是没有想到,他为了保全她,竟不做追究;更没有想到,他到头来,终将给了她想要的那一幕。

    她想要的那一幕,如今,却令她悔不当初。

    人们常常说一些事情上的分水岭,这便是她对赵匡胤情意的分水岭,这日之后,她再避不开,自己终于背弃赵光义转而爱上赵匡胤的事实。

    幸运的是,赵匡胤经此一劫,却并没有死,但在后来的半年里,也未曾到过她的轻流阁一次。这半年间,原本住在赵光义府上的胡芮孜不知为何被突然诏进宫来,得享恩泽,初始被封为美人,后又被封为沈婕妤,连同替王婉漪抚养亲儿的梁美人,也一同被晋封为梁昭仪,大宋后苑,似不再是她耶律笙一人独宠的天下。

    同样,这半年间,因着王婉漪的死,范质、王浦、魏仁浦均在正月里罢官,赵普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六月赵光义送走胡芮孜后,亦兼中书令,赵普与赵光义的势力更是强劲。

    乾德二年初夏,赵匡胤始是下诏,葬王皇后于安陵之北,神主享于别庙,谥号孝明,取孝德明慧之意;上谥贺皇后为孝惠,取孝德淑惠,同葬安陵西北,神主享于别庙;眀宪太后更谥为昭宪太后,合附安陵。又于一个娇好的月夜,踏足轻流阁,终究他心中放她不下,不想抱憾。

    秋日,蜀地送书寻衅,正中赵匡胤下怀。十一月,命王全斌、崔彦的兵法等人率兵伐蜀,不过六十六天,四十七岁的蜀主孟昶献表投降,至乾德三年夏,率亲族家小,抵至东京。

    孟昶一行到达东京城郊之时,赵匡胤委派赵光义在玉津园设席款待,次日,亲率孟昶同登宫城门楼检阅三军,后在大明殿大摆筵席为其接风,并封孟昶为开封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赐府邸。

    又过两日,赵匡胤以家宴形式招待孟昶,孟昶携女眷费贵妃一同赴宴,酒宴后七日,孟昶在秦国公府悒郁而亡。

    孟昶死的蹊跷,宫中却有一人心知肚明,于一日夜里在赵匡胤枕边,凉凉说了句:“那费贵妃举止倨傲,目中无人,留着却是个祸水,杀了又不得,便罚她去洗衣房做事罢。”

    赵匡胤紧了紧怀中的人,应了。